“先回去再说。”
    沉琮逸从未如此迅速做出一次决定来。听她心平气和来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嘴比脑子反应快,极力无视心里正簌簌纷落的躁乱,拉起身下闭眼小憩的女人。
    他自己的衣服倒还好,只沾了些沙土,基本无伤大雅。关千愿的裙子却被搓揉得几乎不成形,胸前和裙摆都起了绵密的皱。果断脱了衬衣给她穿上,系牢扣子,瞥一眼过去,自己衣服尺码大到竟可以遮到她膝盖往上的部分。
    牵着人出了树林,早上五点刚过,天色灰白,海平面还是黑魆魆的,远远望过去,依稀可见早先吞没进这片稠浓夜色的岛屿轮廓。海面看似静谧柔和,但谁知道在那之下究竟是怎样的。如同他此时的心境,不复往日安然恣意,个中难堪,他私底下早已在她面前输了个遍。
    “沉琮逸,我后天的时候——”
    他拧眉打断她,重复一遍,声音很轻:“回去再说。”
    关千愿走在后面,有点跟不上他的步行速度。退潮的沙滩并没有留多少大海的馈赠,她只看到一些坑坑洼洼的洞,洞里还积着一点海水,寄居蟹在积着海水的坑洞里爬行,砂砾被水冲刷得绵软细腻,抬脚走上去,陷落沾染了一脚趾的沙水混合物。
    于是她便走得不那么快。沉琮逸回头看她一眼,叹口气,停下脚步:“我背你回去。”
    关千愿摇头:“不用。”
    他挑眉,放出一句战前宣言:“等回去我们可能要沟通很久,你不想保持体力?”
    关千愿一愣,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恍惚间对方已经蹲在自己面前,肩部肌肉被贴身背心衬得线条越发流畅,背带处甚至有些浅浅的印痕露出来,但他本身的肤色似乎还要更白一些,两年前的沉琮逸突然在自己脑海中有了隐约的身影。两人站在大雪尽落的纽约街头,他拉着自己肆意笑着,唇红齿白,与现在偏成熟的形象比起来,看起来似乎好应付多了。
    她绕开他:“不用。”
    沉琮逸不清楚她知不知道自己在他这里向来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不用”。
    ……
    两人踏着行将就木的夜色回了酒店,沉琮逸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旁观她翻找换洗衣服。皱巴巴的裙子迭着他的衬衣一起垂落到地毯上,两根赤条条的腿上掐痕不少,臀瓣上更甚。
    “你内裤呢?”
    “掉树底下了。”
    这辈子都没干过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一下被噎住,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从她小巧的肩胛骨上移开,瞥见小茶几上的药盒,弯腰拿起看了一眼,眸里泛起凉薄的揶揄。
    他走过去,轻拍她的背,语气很淡:“这什么?”
    关千愿头也没回:“别碰我东西。”
    “哦。”他攥着药盒走回去,路过垃圾桶时,轻轻一掷,精准无误丢了进去。
    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她:“contraceptive  pills。关千愿,你一个当医生的吃这种东西,丢不丢人?”
    她听见声响,回头道:“不丢人。给我捡回来。”
    沉琮逸蹲在垃圾桶前,盯着那盒子上刺眼的红色大字,没压住心里的波澜,朗声质问:“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回答自己的是浴室推拉门合上的声音。
    心里一片躁乱郁沉,下意识想点根烟,又念到这是她的房间。干脆顺遂这一身疲倦回楼上也冲个澡静一静,推门出去前电话响了。
    沉琮逸看一眼来电人,接通:“干什么。”
    左子惟一愣,没料到他接这么快,哈哈一笑:“你声音怎么跟吃屎一样?”
    左子惟打来前没注意时差,此时刚结束墨尔本的晚宴回自己住宅,粗略算了一下,奇道:“一宿没睡啊?”
    对面人闷声不答,左子惟迟疑问:“你……这次有戏没?”
    沉琮逸换了只手拿手机,推门出去。突然想起那根她去海钓前,自己收拾行李时意外断掉的Scallops带子,那正是大学时与左子惟去澳洲海钓时他随意串好送给自己的纪念品。冥冥之中像是有所寓意,连牢固的尼龙绳结都会松散开,他当时就觉得惴惴不安,没来由的心慌  。于是忙打消休息的念头,临时起意追到海边找她。
    这么算起来,左子惟还算半个功臣。把不善的语气抛诸脑后,他回得很委婉:“看今天怎么说。”
    “你到底能不能行了,追个人这么墨迹,哥们在边上看得比你都急。”
    沉琮逸低低一笑,想起来左子惟算是自己唯一知晓内情的朋友。但又不想透露太多,一边往电梯走,一边巧妙转移话题:“滕佐最近老派你满世界到处跑,是要跑马圈地,还是要发展O2O业务?”
    左子惟拿红酒杯的手一抖:“沉琮逸,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
    八点一刻,沉琮逸带着偏甜口的港式早餐推开了关千愿的房门。关千愿望过去,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短袖衬衣,偏休闲风,衣襟处有两条淡色竖纹,敞开着,一身清爽气息落座于沙发上。
    “来,吃点。”视线不经意落到敞开的药盒上,随口问:“药吃了?”
    “嗯。”
    沉琮逸闭闭眼,没料到刚进屋就被硬生生气了一次,忍不住讥讽道:“不想当妈我就戴套,吃药就算了,拉我进小树林,还把套扔了,难不成你有性瘾?”
    关千愿夹了个虾饺嚼着,想了想:“我只是素来对这种事比较大胆。”
    他抓住话锋:“你对跟我在一起这件事可不算大胆。”
    相反,还很懦弱。
    关千愿细细琢磨话术,沉琮逸趁机接上:“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这次遇上了,以前的事算是冰释前嫌,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其他过节,能处一下为什么不行?”
    “能闹到分手的感情为什么还要找机会再错一次?没有意义。”
    她一口气来了这么一句,嘴里还嚼着早饭,从句做主语,喘都不带喘的。沉琮逸一愣,气道:“可我们之间还互相喜欢着!”
    “你有我没有,不要自作多情。”想想还是补充一句:“你人不错,多尝试下别的感情。”
    沉琮逸忍无可忍:“那你跟一个没有感情的男的无套做那么多次?那天谁在桥上哭着嫌我脏?你能不能好好遵从你自己的心?但凡你对我有那么——”
    “打住。”关千愿打量他一眼:“你是我前男友,知根知底,身体干净,体格很棒。”
    “什么意思?”
    “当炮友很爽,如果让你误解了,那我很抱歉。”
    那一瞬间,沉琮逸觉得瞋目切齿也不过如此。眼前的女人就随意盘腿在床上坐着,柔顺长发披在肩头,一双乌圆的眼偶尔在说话间看向自己,却全然不带任何拖泥带水的感情。他想钻进去细究,但就算掘地三尺又能怎样?人家一句轻描淡写的回复就逼着自己一拳又垂在棉花团上,空浪费了一腔手劲。那些为了学习和工作宵衣旰食的日子里,他都没这么无力过。
    沉琮逸一直觉得许婉秋带给自己的精神财富是无限的。譬如她教给自己的学识,譬如她讲给自己听的人生哲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是许婉秋起的。
    与沉巽扬名字所含带的八卦哲学不同,许婉秋不信沉恪嘴上那些东西,良渚文化里的琮器一直是其所向往的东西。以玉琮祭地,她认为,这里面有一种古人封建迷信时意外生出的脚踏实地的美感。再带上一个逸字,凭空又生出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的意思。总的来说,她希望他能活得更随性、更洒脱一点。
    沉琮逸一直忘不掉上次的悲剧——他哪敢忘?偷偷印刻在心底,为了避免重蹈覆辙,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只为两人能完善心境好好沟通一次。可事与愿违,他又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对方甚至还拿自己向来不齿的陌生词汇进行挑衅。
    双手握成拳状,他硬憋着那股气,尽量维持正常语速:“炮友?你要不要仔细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东西?”
    “如果你觉得被轻薄了,不好意思。”
    “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别让我看不起你。”
    关千愿喝了口艇仔粥:“那你就当我跟你随便一夜情,反正那种事情在我这个医生看来,就是两块肉之间的无聊活塞运动而已。”
    沉琮逸抬头瞪她,眼眶泛红,不愿再忍:“可我他妈的只想好好疼你!”
    “……”她默默看他,回复:“你人很好,但我们不合适。”
    关千愿叹口气:“沉琮逸,你知道吗?我以后会尽量避免来美国。因为每次来都会跟你闹不清不楚的别扭,每次都很累,我不喜欢这样。那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只要在一起就会闹别扭?”
    他苦笑点头:“关千愿,我倒觉得你这个人就挺别扭的。”
    “……”她有些无语:“沉琮逸,说话麻烦不要夹枪带棒。”
    他不吭声,关千愿忍不住提以前的事:“两年前的事情其实我也有责任,不该那么干脆回国,既然许诺过你一个身份,即使时间很短那我的确也不该随随便便就去伤你的心。”
    沉琮逸垂下头,两人都坐着,她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我不是翻旧账对付你。只是想,我们都看开点,不要再太纠结以前的往事,放眼往后看,好吗?”
    现在的时代仿佛节奏挺快的,大家都说要去尽可能的讲求效率、讲求自我实现,如果只去追求自己的人生挚爱,好像会显得太没安全感,意志力过于薄弱。他自认不是个满腹经纶的情商天才,在与关千愿产生上次冲突前,沉琮逸勉强可以把自己的生活与洞若观火挂钩,可在那之后,他却觉得想要得到幸福的压力是沉重的,任何中途的妥协都是自己的错,是他自己活该。
    不移时,他终于抬起头来,眸底颓唐凄楚,连话音也是一片苦涩:“没关系,被困在过去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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