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因为广田爱子自称手上有炸弹的起爆器,上野诗织连忙让无关人员撤离警察厅,其中,就有一个和公安素来不对付的《周刊文春》记者。
    在广田爱子被控制住后,公安致电所有媒体,几次强调,在没有正式通知出来前,不允许报道此事。但那个记者没有听从公安的命令,甚至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当时在风暴最中心的上杉小姐。
    上杉小姐也被警方勒令不许透露任何信息,但她情绪太激动,几杯酒下肚,就把一切和盘托出。
    于是,一篇名为《少女杀手携炸弹手枪自杀式袭击警察厅,逼福万警视长认罪:还有多少高层与黑帮勾结?》的头条新闻,就这样横空出世,引起舆论一片哗然。
    上野诗织气坏了,打电话给《周刊文春》的负责人,质问对方,但对方态度强硬:“我们有职责揭露警察厅内部的罪恶。”
    上野诗织咆哮:“你们会毁掉公安的部署!”
    她刚刚放下电话,又是无数个电话打进来。
    福万死不认罪。公安在他家里只搜出一些被密码锁上的视频,但福万说,他不知道这些视频的存在,更不知道密码,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最好的技术专家都无法破译这些密码。
    有人提议对福万用私刑逼供,被黑田兵卫否决了。
    开玩笑,福万现在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被社会面和所有政府高层关注,对福万用刑,不是直接往枪口上撞吗?
    好巧不巧,美国方面,联合搜查的提请终于批了下来,递到日本外务省的办公桌上。黑田兵卫便利用这个泄密的机会,让政府高层重视起组织相关事宜,并申请由公安进行高保密的处理,同时与其他情报机构合作。
    于是FBI和公安先开始接洽,共享了孤儿院的情报。
    除了河村的口供,没有其他证据证明福万和黑帮勾结。
    河村并不知道那些加密监控记录带的密码,更不知道福万电脑里视频的密码,但她把加密记录带里的内容复述了一遍,记录带不足以证明福万的嫌疑。
    因此,只剩下两个人证,还都是罪犯,其中一个是原告,杀过四个人,和警察厅的卧底里外勾结,意图刺杀佐佐木警视监和被告。
    政府高层在博弈,每个人都知道,福万肯定不干净,但各人有各人的利益,有些人想要保住福万,有些人想要献祭福万,但在广田爱子的处理上,大部分人目标一致:必须把她送上法庭,关进监狱。
    一来,是防备森严的警察厅遭到袭击,不公开审判广田爱子,平息不了民众的恐慌情绪。二来,是福万被广田爱子揭发,又被报道出去,警察厅的面子被狠狠踩到了脚下。三来,则是一些人想保下福万: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福万是卧底,广田爱子就是诽谤警察厅高层。
    上野诗织不同意把广田爱子送检:“她是少年犯,应该先由家庭裁判所调查成长经历,再酌情决定是移交检察官,还是送往少年培训学校,亦或在社会里保护观察。”
    “上面想要她进监狱,移交家庭裁判所,也就是走个流程,最后还是要移交检察官,然后进监狱的。”黑田兵卫说。
    上野诗织很恼火。
    黑田兵卫看着上野诗织,十分感慨。几天前,她还因为和降谷零不对付,想要直接击毙广田爱子,几天后,她就开始同情广田爱子,希望广田爱子不要进监狱。
    黑田兵卫安慰上野诗织:“就算新闻没有曝出来,就算上面决定不保福万,她被送往家庭裁判所,也是有可能进监狱的。”
    “但也有可能不进。”上野诗织说,“送往家庭裁判所,才是按规章办事。”
    突然有种冲动,驱使黑田兵卫开口,他说:“上面想要广田进监狱,也是广田自身不干净,按规章办事,她摘不出来。就像你要降谷退厅,也是降谷本身不干净。这两件事,有什么区别吗?”
    上野诗织看向黑田兵卫,过了一会儿,竟怆然一笑:“我只是一个被压着不让晋升的女人罢了。我讨厌公安,上面正好要我对付公安,把我调到这里,我就借此机会,随便找个不干净的人下个处分。结果呢?这个人不服,顶撞我,还公然违抗我的命令。你把我和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比较,实在太看得起我了。”
    黑田兵卫不说话了。
    是啊,上野诗织只是个小喽啰,想把谁拉下马,也要看上面的意思。她把自己的名声搞臭,甘愿做一把刀,就是为了对付那些徇私枉法的官员,维护她心中的程序正义。有时候,这把刀有自己的私心,但这小小的私心,又怎么能和那些大人物的私心比较呢?上野诗织看了一周的档案,又给黑田兵卫下圈套,才找出一条正当理由,逼黑田兵卫同意,处罚降谷零的程序不正义。而那些大人物,随意操纵公检法,看似在走流程,却在黑箱里勾结,行着程序不正义的事。他们这些小人物,又有什么办法,和上面拧着来呢?
    但黑田兵卫没想到,上野诗织竟然把这件事告诉了赤井秀一。
    刀有私心。主人拿刀刺向目标,如果目标和刀的目标一致,就会很顺利。如果目标和刀的目标不一致,就会很不顺利。
    赤井秀一满脸怒气地坐在谈话室里,黑田兵卫看了上野诗织一眼,上野诗织说:“这是广田的家属,按规章,有资格知道广田会被怎么处置。”
    黑田兵卫在心里冷笑,当他好骗吗?日本内部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引入外力,引入美国。谁以后再说上野诗织教条主义,他一定要狠狠反驳。她这是按规章办事吗?她这是把规章当做达成自己目标的工具!
    “爱子是FBI的污点证人,已申请到美国的蒸发密令,不能由你们随便处置。”赤井秀一开口。
    “广田现在在我们手里。”黑田兵卫提醒道。
    “所以把她交给我们。”
    “上面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从公安手里溜走,这个责任我担不起。”
    赤井秀一瞪着黑田兵卫:“我记得,联合搜查的协议里,有写明:证人和罪犯的处理,等组织覆灭后,由各机构协商。”
    黑田兵卫说:“我是可以把她压到组织覆灭后再送检,但上面铁了心要拿她政治作秀,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赤井秀一抿起唇。
    “十分抱歉,”黑田兵卫看向赤井秀一,“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除非让你们政府高层出面交涉。”
    怎么可能?就算赤井秀一在FBI的对组织特别行动小组里话语权再大,他也不算FBI的高层,更接触不到美国政府的高层。
    黑田兵卫又开口了:“我到有个不是方法的方法。”
    “什么方法?”
    “上面要拿广田政治作秀,但如果能用广田交换到更有价值的人犯,上面也是愿意的。”
    赤井秀一眯起眼睛:“更有价值的人犯?”
    “比如现在在你们FBI手里的雪莉。”
    赤井秀一怒火中烧:“雪莉也是我的家属。”
    上野诗织不知道雪莉是谁,但不妨碍她通过上下文推测前因后果,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赤井秀一:“你怎么会和这么多罪犯有亲属关系?”
    赤井秀一忍住怒火:“雪莉和爱子,都是我已故女友的妹妹。”
    上野诗织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根本不是什么亲属关系。就算赤井秀一和他的女友结婚,雪莉和广田爱子也蹭不到他的美国公民身份,连引渡条例都不适用。更不要说,只是情侣关系,女方还死了。
    “但雪莉和你的女友有血缘关系,广田没有。”黑田兵卫指出,“雪莉是组织里的核心研发人员,价值很大,犯的罪,也更有操作空间。如果她到我们公安手上,也就是几年的监视保护,限制出入境,加上为政府工作。如果她和你有这层关系,她申请去美国探亲,也会非常容易。”
    黑田兵卫显然做足了功课。
    上野诗织替赤井秀一骂黑田兵卫:“卑鄙。”
    黑田兵卫的眼神闪了闪,而上野诗织继续开口:“你是故意提起雪莉的。”
    自己人被自己人拆穿,黑田兵卫也不慌,坦然看着赤井秀一的眼睛:“是啊,公安想要雪莉,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也说了,这是一个不是方法的方法,全看你选择。”
    上野诗织再也忍不下去了。这是在干什么?人被当做有价值的筹码,在两个机构间谈判、交换。有些人明明不该判得那么重,却因为没有价值而被献祭。有些人明明不该判得那么轻,却因为价值很大而被容忍。
    她说:“你们聊吧,我马上就要从公安调走了,理应避嫌。”
    于是她站了起来,从谈话室出去,不再管公安和FBI的腌臜事了。
    而赤井秀一冷冷出声:“这不是我能选择的。雪莉是个独立的人,不是FBI的人犯,她有人身自由,想去哪个国家就可以去哪个国家。”
    黑田兵卫无话可说。FBI心大,是因为FBI的活动范围主要在美国,只抽调了几十个探员来打击组织。但组织的老巢在日本,犯下无数罪行,是公安的头号敌人,公安是不可能像FBI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上面也不会允许。
    “那我也没办法了。”黑田兵卫说,“我们公安可以把广田扣到联合搜查结束。到时候,如果上面还坚持要她送检,就看你们想怎么争取,能用什么争取了。”
    赤井秀一沉默不语。
    黑田兵卫安慰他:“政治作秀,送完检,判决下来,报道出去,上面就安心了。我估计啊,到时候,也就关个一两年。等她出来,你把她接到美国,换个身份,她就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降谷零从问询室里出来,并官复原职,重新担任起零之小组的组长。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发生了太多事,他一时有些难以消化。但他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服,就去拜见上野诗织。
    上野诗织第二天就要离开零之小组,去彻查其他警察厅高官和黑帮勾结的嫌疑了。临走之前,她撤销了对降谷零退厅的处分。
    降谷零敲响上野诗织办公室的门,上野诗织说:“请进。”
    降谷零走了进去,上野诗织看到是他,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她有些戒备地翘起二郎腿,双手交握,放在办公桌上,身体微微弓起。
    “我是来向您道歉并道谢的。”降谷零低下头。
    上野诗织从鼻子里发出巨大的一声哼。
    “谢谢您撤销对我退厅的处分。”降谷零说。
    上野诗织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报告,心情平静下来:“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我没有这么觉得。”
    上野诗织露出个微笑:“那就好,因为不是你赢了,是我放过了你。”
    “我知道。”降谷零说。
    “你不知道。”上野诗织打断他,把那份报告丢到他面前。
    降谷零拿起报告,翻开一看,发现是广田爱子的认罪书,条目清晰,一览无余,后头还有一个签名,一个指纹。
    “如果我把这份报告交上去,她现在就会被送检。”上野诗织看着降谷零。
    降谷零拿着报告的手抖得厉害,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签署这份认罪书时,没有律师在场吗?”
    “公安审问犯人,还允许律师在场啊?”她嘲弄地看着他,似乎在对他说:你们公安不是一向不按规章办事吗?现在痛到自己身上了,知道要按规章办事了?
    降谷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您……要怎么样,才不把这份报告交上去?”他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我觉得,你听不懂人话。”上野诗织看着他,“我没有交上去。没有电子版,唯一一份纸质版,就在你手里。”
    降谷零愣住了。
    “我想告诉你,是我放过了你。我本来可以把这份报告交上去,连黑田都不知道有这份报告的存在。我还有一份报告,关于你那天的所作所为,我也可以一起交上去,把你立地革职。黑田以为他可以保下你,其实不可以,我的权力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很多。”
    降谷零又出了一身冷汗。
    “你和黑田瞧不起我,是不是?”上野诗织的身体往后一靠,陷进老板椅里,“你们觉得你们是做实事的,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而我是搞形式主义的官僚,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里,只会阻碍你们这些实干派,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别装了,”上野诗织冷笑,“你就是这么觉得的,我第一天见到你,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小九九。你还瞧不起我是个女人,冲到我面前,对我大喊大叫,衣服也不穿,在问询室里吊儿郎当。你还敢公然违抗我的命令,带队造反,我真应该把你立地革职,送进监狱。”
    降谷零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他开始反思,如果上野诗织是个男人,在谈话室里,在指挥室里,他还会那样顶撞上野诗织吗?他不会。他会和上野诗织来一场男人对男人的谈话,通情达理,伴有几个只有男人才懂的笑话,最后以拍肩和握手收场,就像每一部电影里所上演的那样,就像他和黑田兵卫之间的谈话,就像他说服加藤,就像风见对他伸出手。
    但上野诗织是女人,他就被激怒了,甚至冲到她面前,试图用性别带来的体格上的差距,逼她退步。
    “对不起,”他真心实意地说道,“我向您道歉,为所有的一切。”
    为我对您的冒犯,为我对您的轻视,为您到43岁才是警视正,为男人对女人所做的一切。
    上野诗织换了一条腿继续翘着。
    “你道歉了,但你以后还是不会改的。”
    “我会改的。”降谷零说。
    不,你不会。
    但上野诗织没有说出来,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反正我讨厌你,而我知道,你也讨厌我。被讨厌的人放过,对你这么骄傲的人来说,心里很不舒服吧?”
    降谷零没有说话。
    “我看你很在乎广田嘛。”上野诗织身体前倾,想要从他手里抽出报告,却被降谷零下意识紧紧握住,不让她抽出来。
    上野诗织看着降谷零的反应,又笑了:“你在紧张什么?怕我出尔反尔?”
    “没有。”降谷零手一松,上野诗织就把报告抽走了。
    她开始翻报告。
    “本来,我确实是想把这份报告交上去的。就像我当时,派狙击手去打落她的手枪。我当然知道,警方没有射击水平那么高超的狙击手,但我不在乎,我不关心她会不会受很严重的伤,会不会活下来。她是犯人,我按规章办事,没有人可以指摘我。甚至,如果她出事死了,我很高兴。”
    降谷零看着上野诗织。
    “因为我讨厌你,而你在乎她。所以你越因为她而顶撞我,我就越要让你不如意。”
    降谷零垂下眼帘。
    “但后来呢,我看了这份报告,我想,我讨厌你的原因,除了你之后屡屡顶撞我,最本质最开始的,还是毛利小五郎的事。”
    “关于毛利先生的事,我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了。”降谷零沉声说道。
    但上野诗织没有理他,继续说了下去:“为什么我坚持程序正义?因为真正的程序正义,不会让一个好人受到冤枉,即使放走无数坏人。”
    上野诗织看向降谷零的眼睛:“我坚持程序正义,是因为我尊重每一个人的价值和生命。所以,我也尊重敌人的价值和生命。我不会牺牲广田来报复你,就是这样。”
    降谷零不说话了。
    “我也不会牺牲你。”上野诗织说,“你觉得我是形式主义?不,我并不形式主义。我只是讨厌你,所以顺水推舟,用形式主义罚一罚你。但今时不同往昔,日本需要你,所以我就把你的处分撤销了,也不把你的所作所为报告上去。”
    降谷零的喉结动了动。
    “你看,像我这样的人,连讨厌的人都会放过,连犯人都会同情,真是好对付啊。”上野诗织有些自嘲。
    “您是个很伟大的人,”降谷零轻轻说道,“日本不缺降谷零,但只有一个上野诗织。”
    上野诗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现在奉承我,也不会抵消我对你的讨厌。”
    但上野诗织把手上的报告重新递给降谷零了。
    “拿着吧,”上野诗织说,“我还以为,你一出来,会先去看广田呢。”
    “我和广田没有私情。”降谷零坚持。
    上野诗织呵呵一笑:“这句话,你就骗骗你自己吧。”
    过了一会儿,上野诗织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降谷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走,但他站在那里,拿着报告,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上野诗织说。
    但酝酿许久,他都没有开口。
    上野诗织想了一会儿,对他说:“之前想要直接击毙广田,是我冲动了,我道歉。”
    降谷零吃了一惊,今天过来,本来是他向她道歉,但没想到,她也向他道了一个谦。
    很多人从不道歉。尤其是上级,尤其是高官,绝不会向底下的人道歉。即使犯下弥天大错,也不道歉。
    “但是,之前让你退厅,让你停职,我是不会道歉的。”上野诗织说。
    “我知道。”降谷零说,然后对她鞠躬,是最高礼节的鞠躬,“我再次对您道歉,并致以感谢。”
    上野诗织深深看了降谷零一眼:“这次放过你,是因为打击组织需要你,但我会一直盯着你的。我知道你吃了教训,但时间久了,你就会忘了痛。十年后,二十年后,说不定你就会重蹈覆辙。那时,你的级别可能已经比我高了。但如果你犯了错,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我说到做到。”
    很多人尊敬上野诗织,更多人恨她,其中有些人,又恨又尊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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