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了更南边,”江鸿说,“会是广东吗?”
    陆修示意走吧,回车上再说。
    “这里不一定安全。”陆修随时注意着周围环境,催促江鸿回到了房车上。也即是说,长沙的避难所全部被撤走了,连同里面的一千两百多万人……
    “她居然能把一千多万人带着,太强大了。”江鸿说。
    “不一定。”陆修说,“你知道避难所是什么做的吗?”
    江鸿:“嗯?”旋即想起,陆修失去了记忆,忙朝他解释当时的情况。
    陆修听完判断道:“避难所只是心灯开启的‘罅隙’,罅隙的出口可以随时改动,你可以认为,她只是带着这些‘出口’逃亡了而已。真正的避难所,属于被开辟出的独立于表世界的空间。”
    “如果出口被抢走了,”江鸿说,“荧惑会不会杀死避难所里的全部人,吸食他们的魂魄?”
    “是的。”陆修面无表情道,“所有生灵都是天地脉的一部分,灵魂本身就是能量的聚合体,对它来说是美味的点心。”
    江鸿简直不寒而栗。
    “如果把出口毁掉了呢?”江鸿又问。
    “那么罅隙就永远成为罅隙,”陆修答道,“再也回不到现实世界了,就像你描述的阴间一样。陈真要是被杀死了,罅隙也会永久关闭。吃晚饭吧,你说了要做红烧肉的,我饿了。”
    “呃,”江鸿说,“你记性真好……不过我本来也想做的。”
    江鸿把房车开出长沙,末日的第五天即将过去,雨雪天气下,天光渐渐地暗淡下来。
    房车停在了江滩高处,陆修在车下削土豆皮并把土豆切块,江鸿则切肉、码肉,做了一大锅红烧肉。
    夜晚,他们在车上开始吃晚饭,江鸿说:“手机要是有信号就好了,哪怕卫星信号也好啊……”他一手拿着筷子,另一手拿着手机举起来,晃来晃去,似乎在寻找着并不存在的信号。
    陆修说:“卫星都坠毁了吧。”
    “你想起来了?”江鸿惊讶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陆修说,“荧惑既然是宇宙惑星,坠落的时候当然会让卫星链全部失去作用。”
    “也对啊。”江鸿答道,又问:“红烧肉好吃吗?”
    “还行吧,”陆修随口道,“熟悉的味道。”
    江鸿听到这句话时,又想说“你想起来了?”但没有多问。末了,陆修补充了一句:“忘了在哪儿吃过,只是觉得熟悉。”
    “我妈就是这么做的,”江鸿答道,“以前你在我家住的时候,每顿都有它,你也吃不腻。”
    陆修:“我在你家住了很久?”
    江鸿:“嗯……也不算吧,寒暑假都会去待一段时间。”
    陆修于是没有再说了,江鸿一边吃饭,一边还在捣鼓手机,希望有某颗肉身完好的卫星经过天顶,突然给他输送一点信号,一格也好嘛。
    “你在看什么?”陆修一眼瞄见了江鸿手机上的照片,他想问很久了,江鸿用的手机壁纸,是他俩的一张合照。
    “咱们以前的照片。”江鸿说,“你想看吗?”
    陆修迟疑了一秒,江鸿抓住了这个机会,说:“一起看吧,我买了个投影仪,给钱了的,不是零元购……”
    江鸿取出下午从百货大楼里买来的投影仪,将手机里的景象投在车内,让陆修侧过身,又分给他一个冰淇淋。
    “这是我?”陆修有点不太相信。
    “对啊。”江鸿给陆修看的第一张照片,是他在学校的击剑社里,穿着金属衣正打实战练习的模样,下一张则是他摘下头盔,汗水滴落的抓拍。
    “在学校的社团,”江鸿笑道,“简直帅死啦。”说着又笑着看了眼身边的陆修。
    他吃着冰淇淋,又继续往下翻。
    “这是在教师食堂里,”江鸿说,“你去排队给我打饭去了。”
    陆修沉默不语,江鸿继续往下翻,里面有不少是他的偷拍——包括陆修陪他上课时,趴在桌上的照片,以及聚精会神地看手机。
    “我不是老师么?”陆修说,“怎么还听课?”
    “你来陪我上课,”江鸿又笑道,“上朱瑾玲的里世界探索,你记得她么?”
    陆修摇摇头,江鸿再往下翻,里面是他俩牵着手,走在华山的悬空栈道上,镜头是江鸿视角,而陆修正站在栈道的前方,转身朝他伸出手来。
    “这是咱们第一年国庆的时候去玩,拍的照。”江鸿想起那天从华山上下来,陆修还生气了,因为他问到龙能不能飞出大气层的问题……也许在那个时候,陆修就已经有了他们将在某一天分开的预感吧?
    “还住了温泉酒店……”
    里面大部分是江鸿在拍陆修,或是两人的合影自拍,少部分是江鸿的偷拍,雾气朦胧里,江鸿还拍了他俩在一起泡温泉的照片,不过很快红着脸翻过去了。
    “怎么不拍你自己?”陆修发现江鸿的照片很少。
    “都在你的手机上呢。”江鸿说,“你看这张……”
    他跳过了中间的几张,陆修却道:“别着急,这前面是什么?我还没看。”
    陆修拿过江鸿的手机,江鸿便说:“你自己操作吧。”
    他俩偶尔会用对方的手机,从认识开始,仿佛对彼此就没什么秘密——于是陆修开始慢慢地划照片,他们的记忆一张张地闪烁而过,犹如极其缓慢的走马灯。
    “这是在做什么?”陆修忽然问道。
    江鸿正在洗碗,看了眼,答道:“呃……这个……说起来很复杂,是咱们认识以后,第一次吵架……算是吵架吗?”
    陆修翻到了一张照片,那是江鸿离开学校,从后门出去时,带着泪水,回身拍下的离魂花田,那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是田径场对面的陆修。
    “为什么吵架?”陆修说。
    江鸿低着头洗碗刷锅,笑道:“因为我很笨啊,惹你生气了。”
    “不可能,”陆修答道,“你在撒谎。”
    江鸿带着伤感,转头看了陆修一眼,陆修仿佛期待着他说出实话,但江鸿又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那一刻,他们之间仿佛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情绪,正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荡漾着。
    “因为我让你生气了,”陆修推断道,“是这样吧。”
    “没有谁让谁生气,”江鸿答道,“只是一个误会而已。往下看吧,下面还有很多。”
    “你是个善良的小孩儿。”陆修突然又说道。
    江鸿笑道:“你以前也这么说过我的。”
    但陆修说出那句话时,仿佛有点赌气。他划过又一张照片,上面是江鸿拍的家里的饭菜,以及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陆修在这几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直到江鸿有点疑惑地转过头,陆修才继续往下看。
    接着,是一模一样的房车照,陆修仿佛明白了什么,看看周围的装饰。租车时,江鸿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以供还车时作参照。
    “然后你寒假来了我家。”江鸿把碗筷洗好,回到桌前坐下,找出工具,开始做一个电符蓄电池。
    陆修看了眼,说:“你还会做这么复杂的东西?”
    “你教我的,”江鸿说,“就在这次旅行里……”
    “我来找你赔不是了吧。”陆修说。
    江鸿:“没有……你也许是想我了?我们就一起去西藏旅行了。”
    陆修:“为什么去西藏?”
    江鸿:“因为那里是你出生的地方。”
    陆修又沉默片刻,江鸿说:“你还记得出生地吗?”
    “羊湖。”陆修倒是记得这个的,但很快,他陷入了迷茫,说,“我从羊湖里出来,似乎变成了人,要去做一些事……”
    他自言自语道:“但是要做什么呢?从那之后,我就记不清了。”
    然而他依旧记得法术的使用,记得手机、房车等现代化设备与设施,记得神州大地的许多地名,这些都成为基础常识,融入了他的记忆之中,可是他却忘了具体的苍穹大学、驱魔师?他究竟忘却了什么?是某个目标吗?以及与这个目标相伴随的、所衍生出的事件?
    接着,陆修又往下翻,看到他们沿途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以及许多时候,陆修和江鸿在房车下吃饭的照片……紧接着,是一张非常漂亮的风景。
    那一天,陆修化作黑龙载着江鸿飞上了万丈高空,再突然变回人形,把他搂在怀里,两人从云端自由落体,笔直坠向大地,他们穿过云雾,四周俱是绵延的山峦,陆修一手搂着江鸿,另一手抓着手机,在上千米的高空来了个自拍。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江鸿笑道。
    陆修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再往后划过,则是念青唐古拉山口处的风马旗。
    “我想起来了!”陆修说,“我想起了这个地方!”
    江鸿手上一抖,险些把蓄电池弄短路了,蓦然抬头。
    但陆修又陷入了焦虑之中,喃喃道:“可我在这里做了什么?”
    江鸿当即紧张起来,他没有打断陆修的思考,只是盯着他看,期待着他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所有的往事……陆修盯着那照片,仿佛想走进照片中的念青唐古拉山去。
    但过了很久,他终于往下划,看见了后面的几张图片——
    ——他们在羊卓雍措湖畔的合影。
    “就是这儿,”陆修说,“我记得这里,是的,这是我诞生的地方。”
    “嗯,”江鸿说,“后来刮起了暴风雪,你就带我去了一个村庄里。”
    后面的照片,是江鸿穿着藏袍对着穿衣镜的自拍,他与陆修站在一起。
    陆修转头,注视着江鸿。
    江鸿期待地看着他,心想:你又想起什么来了吗?
    “你穿藏袍挺好看的。”陆修上下打量江鸿,那眼神竟是充满了侵略性,江鸿不禁心脏又怦怦跳了起来,那是他所熟悉的陆修的眼神,他偶尔朝陆修恶作剧,而陆修忍无可忍还手时,就会这么威胁地看着他。
    那时,江鸿还不明白这眼神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自己大着胆子亲上去,陆修一定会一发不可收拾……也许许多这种时刻,也正是他们距离打破彼此最后那层边界最近的时刻……
    但这一次,江鸿也与往常一样,他的脸发红,低头专心地制作着蓄电池。
    陆修又慢慢地看着照片,江鸿很久没有朝他作任何解释了,直到陆修翻到一把西洋剑的照片,说:“这是什么?”
    他的眉头稍稍拧了起来,江鸿说:“这是我做给你的武器,嗯,因为当时你的心魔出现了。”
    “我没有心魔,”陆修答道,“心魔是一个人的执念。”
    “有,就在广州的时候,”江鸿说,“你抛弃了一些执念,被黑暗陈真找到,炼化成另一个你……咱们一起想了很多办法,我给你锻造了一把剑……”
    “剑呢?”陆修问,“这剑看上去材质很特别。”
    “这要问你啊。”江鸿茫然道,“剑呢?”
    两人面面相觑,陆修说:“我失忆了,我怎么知道?”
    江鸿:“……”
    沉默无语片刻,江鸿说:“最后那天,你带着它去狙击坠落的荧惑,我再找到你的时候,剑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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