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一阵哭声响起,是前方一个男孩将手上的鸡蛋糕落在地上,被雨水浸湿,因而对着身旁的母亲哭闹。
    这场小骚动将杨子容拉回现实。他忽然能动了,转过身去,饮料也不买了,只想立刻逃回车上。一声呼唤却跟在他后面。
    「杨子容!」
    听到这名字他身子一震。已经好久没人喊他这个名字了。
    他又往前跨了两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停下,却是无论如何无法回头。雨一直落在他的帽上、肩膀上,发出搭搭的声响;突然间声音移到头顶去了,眼前一暗,一叶靛青色的伞面出现在他上方。
    「你明明见到我了,干嘛不理我?」钟月喘着气问,声音离他好近好近。
    他强迫自己回头。她正高举着伞撑在两人中间;这张脸庞和记忆中几乎没什么变,双瞳翦水,两道卧蚕使眼眸显得更深遂;只是那眼神已脱了当年的稚气,是这几年在江湖上打滚的洗礼──或是蹂躪。淡淡的妆容,素雅中带着静謐,唇边一抹清浅的笑意马上能将他拉回五年以前──不,是更早以前,那时他和白鸿砚甚至都还是高中生……
    「因为,」他涩然一笑,「见到你就够了。」
    她微一怔,「什么?」
    「没什么,」杨子容自顾往前走,「你不必替我撑伞,我要走了。」
    「你把话说清楚,」钟月急急跟上,「你怎么会在这里?刚那句什么意思──杨子容!」
    她又大喊一声,这次带着些微怒气。
    杨子容驻了足。听到她这样叫他,他再也无法忍耐,借淌在脸上的雨水掩盖婆娑的泪眼。
    钟月站在他身边,仍举着伞,面带疑问地侧头看他。杨子容见她手臂已撑得微微颤抖,便叹一声,将伞接了过来,与她并肩前行。
    「臭虫说你调来台北。我就想来看看你,如此而已。」他连偽装成巧遇都省了,直截了当地这么承认,无视那五年馀的鸿沟。
    「鸿砚哥哥?他还跟你报告我的行踪?」而他竟还会专程来看她,令她吃惊不已。
    「不是的,他就只是稍微提起。是我追问他你住的地方。」
    「所以你就跑来?你……不怕白跑一趟?」
    「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雨还是稀哩哗啦的,替他们粉饰尷尬。
    「你……好吗?」半晌,钟月才怯怯然开口。
    「不好,」杨子容答得毫不犹豫,「但……会渐渐好的。」
    「愿意跟我说吗?」
    他迟疑了,「你不会想听的。」
    「你肯说,我就听。」她说。
    「……我欠了很多债,正在跑路。」于是他说,「你住哪里?我陪你走回去。」
    「欠债?跑路?这怎么回事?」这一来她更加难以置信,「就在前面路口左转。」
    「说来话长,」他又叹息,护着她拐过街角,彷彿他们这样同行一直是那么自然的事;在伞中挨着,就无畏风雨,两人在一起就是另一个世界。
    「先说说你吧,怎么会调来台北了?」杨子容换了话锋。
    「地方跑腻了,想换换路线……结果还是回到当初认识你的地方。」钟月低声说。
    「这样很好,记者做了一段时间,也要学学不同路线。何况,这也是你当初一直想要的,不是吗?」
    「那你现在都在做什么?怎么会弄到要跑路?有……有女朋友吗?」没两句她又忍不住好奇,「鸿砚哥哥从没对我说你过得怎样了。」
    「那是因为没什么好提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杨子容苦笑,「其实……我结婚了。」
    钟月一愕,「结婚怎么不是好事?那……那……真是恭喜你。」
    此话一出他喉头又是一哽,差点想丢下她转身跑走。
    说话之间已来到钟月住处楼下。她说:「我住的地方到啦,伞你拿回去吧,我还有。」
    「那就谢谢了,」杨子容说,「我会拿来还你的。我……还能见你吗?」他没能来得及阻止自己就说了出口。
    钟月原想说不还她也无所谓;抬眼却见到他清如水的眼睛,里头像是有千言万语,瀲灩着要流泻出来。她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一触,砌了多年的围篱在顷刻间溃散。
    「好……我的电话没换过。如果你还有我号码的话。」她说。
    杨子容微微一笑,就当是说了再见,转身缓缓走了。雨在他背后凄凄下着,有人目送他一路远去。
    过两天杨子容就送伞过来了,两人顺道去吃了晚饭。席间他娓娓道来,这五年多的种种毫无隐瞒,包括他其实一直透过白鸿砚得知她的近况;就连自己为了资金而交换的婚姻也坦言不讳。
    「当年,我说要沉淀是真的,」杨子容语调平缓,却有压抑的愁苦,「只是你刚去彰化报到不久,我阿姨就发病;我陪她治疗、住院,折腾了大半年。后来她走了,我又立即接手她那个网路公司……经过这一连串,我再也没能回去找你。」以这句话做了结尾。
    钟月听完,好一会说不出话来。这些戏剧化的故事实在是她始料未及。眼前这男人有种熟悉的陌生,熟悉的是他依然如记忆中的从容直率,让她像本能般心生亲近;陌生的是他眼里声音里,都藏了太多的沧海桑田。如今人事已非,只得不胜唏嘘。
    「为什么叫林存乐?」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始,一开口问的竟是这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原本就姓林,至于存乐,」他微笑,「你猜。」
    「我哪猜得到?」
    「存乐,其实不是快乐的乐,而是音乐的乐,」他略一停顿,「也是小月的月。」
    钟月脸上一红,「胡扯。你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哪里还有我了?」
    「就是过得乱七八糟,才只能让你存在我的名字里了。」他叹。
    两人相对无言。钟月思绪紊乱,才刚重逢他就说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但即便不是真心又如何?不管当初的理由是什么,他总是有妇之夫,他们还能怎样?
    杨子容心里却是别样情。这些话他早就藏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机会对她说。其实他还有些不宜说的:自己即使结了婚心底爱着的始终都是她。然而这些话不但太煽情,她也不会信。这年头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男人能专情如斯;何况不管怎么听,这都像是浮滑轻薄浪子会说的话。
    「少来,」果然她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来找我,又跟别人结了婚,能有多在乎我?以为自己是情圣吗?」
    「我没有期待你能理解。」杨子容喟然。
    钟月再度无语,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着,一会才说:「鸿砚哥哥对你我还是有差别待遇,我的状况你都知道,包括──嗯,」包括她交过男友又分手的事,「而我却一直不知你竟然经歷了这么多周折。」
    「那是因为他很清楚我一直没忘记你,」杨子容说,「而你早就过去了,不会想知道我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才不,」钟月立刻说,「是因为我很会记仇,他怕我一想起你这傢伙又会生气!」
    杨子容苦笑,「你完全有理由生气。」
    「那些日子来我真的差点想死,」钟月眼圈突然红了,「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我的前男友又是怎么对我的,我真觉得自己好卑微,为什么总是这样被对待?我就这么不值得?」
    杨子容心中一痛,有股衝动想将她揽在怀里,却忍了下来。「对不起。」他只能喃喃这么说。
    「罢了,都过去了,」钟月抹去眼泪,「况且跟你一比,忽然觉得我这些也没什么了。」
    她的凄楚,侵蚀着他的心。事到如今,他还能弥补些什么?
    「你也不须这样说。你我各自的苦儘管不同,却都是冷暖自知。」杨子容低声说。
    钟月心中一动,不禁回想起六年前与他做「笔友」的那段时光。当年她的寂寞,她的「天凉好个秋」──那些在别人眼里是「强说愁」的种种,他是唯一懂得的人。
    「来台北这两天还习惯吗?」他关心起她的工作来。
    「蓓如姊也不在财经组了。现在的主管严厉不下于她……还在适应。」她淡淡的。这种时候实在没心情聊工作。
    他看出来了,于是说:「会渐入佳境的。你要是不嫌弃,还是可以来问我……我虽然没用,毕竟还在财经组混过好几年。」
    这些话熟悉得很,触动她的心事。
    「时间晚了,我送你回去好吗?」他又说。
    她无法拒绝。他送她到住处楼下,告别要走,她倏地拽住他衣角。
    「怎么了?」他回头。
    她想说话,嗓子却哑了。这是今天第二次想哭,她是怎么了?
    他一直凝眸看她,等她回应。终于她说:「留下来……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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