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撒盐,倾盆了一天一夜,知恩町矮炕上生了新火。
    寿子睁开眼,便是咳嗽,小竹听着动静,知道她醒便端着洗脸盆进来。她身体虚乏后爱懒觉,又因为闷在家里,因为病见不到小鹤丸,空空别别、无事可做,因此一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榻中度过。
    冬帘卷上,窗外是满目的雪白,晃得她两眼一刺。小竹忙要把帘打下,寿子道不必,小竹便过来给她穿衣梳洗,头句便说,“老爷昨晚已经回来了呢。”
    藤原信岩去了新宿两天,昨晚趁早回的上元,后半夜雪才下大,今早去看,已将停在外的车顶盖淋了个透。既然他在,寿子便不在床上就餐,而要起身去餐厅。
    大冷的天,藤原信岩还是雷打不动去了后院,那里有剑击、弓射,还有一众器械,都是他从老家搬过来的。锻炼完了,带着一身冷气踏步进去,身上除了贴身衬衫只披着一件厚外衣,湿冷的汗水黏在额头,
    下人拿来汗巾,他脱了外套,发觉寿子已经起了在等他,稍微笑一笑,寿子便也弯唇。男人顶上衣扣开着,露出喉结和半截锁骨,袖子也卷起来,回房三两下收拾完,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装。
    寿子方才羞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穿的少,鬓白脸色才染上点点胭脂粉,此时看上去也能红润些。
    赤饭之日,下人在饭中加了红豆,考虑到今日要过节,所以让大岛连夜赶回家。寿子胃口不错,吃足了满满一羹才停筷。
    他拿着碗筷踌躇,还是跟她坦言自己年后要调配到中国满洲,“大部队在黑龙江哈尔滨的边境地区,你最近在读俄国着作?那里离苏联的西伯利亚铁路就很近。”
    饭中时间很充裕,这次虽比跟千西说的详细甚多,但也是拣着好听的地方,至于是因为前线大批死亡导致的指挥官紧缺,都要伸手伸到本土师团来要人这种原因,他已自主略下。
    寿子很意外。
    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肯定不能随军。
    咬着唇,“是什么时候?”
    “年后,等过完休沐,就该去就任了。”
    她低下了头。
    心中道,是有这一天的。当初她指名道姓人选时,伍代非常头痛,满口回绝。嫁给谁不行,军人侍奉国家,溺在战火,如何平稳地陪伴和照顾她?但拗不过她,最后她如愿了。
    这两年来,藤原也花费大量时间和心血耗在她身上,她过得很满足,而如今......
    “你,能不能带我走?”她小心翼翼地恳求着。
    如果要死,她希望能够死在他身边,死在她的丈夫身边。
    藤原信岩也放下了筷子。他并不诧异她如此说,甚至已经想好了措辞。
    寿子养在深闺,不入社会、不干社交。所有人优待她,没有人敢拒绝她,视野像馋嘴直接讨糖的小孩,只按自己的心愿来,也像她喜爱的园中千鸟,那是盛开给自己看得,两年,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如童孩般的,从不触及成年的两难。
    一来,满洲靠近前线,他照顾她也要分心,恐怕会应接不暇;二来,她很可能水土不服、长期跋涉加重病情,实际一点,如她异乡病故,责任说不清楚,伍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就真给家里惹了麻烦。
    一去不知有无归期。
    前途未仆的一条路。
    他不能拖家带口,无能带上个病弱女子。话到嘴边顿了再顿,“那里天气严寒无比,雪最厚时能没过膝盖,车轮都无法挪动,你需要在温暖的地方疗养。不如——”
    “我不怕,没有关系的。”寿子打断了他,“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到了那里我会守好本分,不给你添乱。”
    被她抢话,他也不急,“不如先问问你父亲的意见?”擦擦手,岔开话,“等你身体好些,鹤丸想来找你,他每日都惦记着你呢。”
    年后,伍代夫妇来看望女儿,不必想,对她离开本土肯定不同意。不能跟他走,寿子颇为郁郁寡欢,赌气赌得日渐憔悴。但藤原信岩心意已决,不吃这一套。他和伍代都没指望过她能成熟,也就没法教会她这个道理——想要事事称心如意,千金难求。
    最后还是活泼顽皮的鹤丸将寿子哄好了,她想起自己除了妻子,也可以留在东京当母亲。商量着将她接回伍代家,寿子不肯,就想了个折中法儿,平时跟在美惠子夫妇那边,同鹤丸一块生活,开春后便回娘家由医生集中疗养。
    如此这般,大岛早要跟着不说,高木也自请远下,两员大将在他手上一同开拔,藤原信岩年后初月里便忙在调配交接上,不想又是一个降温的雪夜里,寿子就提前病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次肺炎引起心衰,医院施救后下了病危通知,人命关头、形式危急,饶是满洲那边再紧要,藤原信岩这边也脱不开身,准备好的开拔也延迟了。
    ......
    又有电话接了进来,在永平公馆的沙发桌旁响了三响,千西已自觉起身去接。
    自过来刚魂不守舍的那几时辰,她就一直勘察光屋和八重的案子,来的电话基本都是她联系到的新宿记者挂来公馆的。
    八重跑了,抓到的是她的同伙,千西意外八重竟然还有帮凶,帮凶竟然是那个突然辞职的调音师,胜村。缉拿归案后,记者给了千西一个半证实半推断的说法,五六分可信。
    八重出生在青县的一个小渔村,母亲生继子时难产,就留下她和亲哥哥还有继父一起生活,她也读过几年书,是发起的战争给了她和弟弟一个机会,弟弟参军了。
    而八重刚开始都是因为军中的弟弟,她被哥哥的长官在火车上看上,哥哥早已走火入魔,竟然因为慰问大日本帝国的妇女是功臣,而骗说八重半推半就给了。
    那是八重第一次牺牲自己,后来转而成了会长手下的一名圈养的禁脔,他将八重装包得光鲜,再送给各路政要。
    交换权色,这种女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八重受他控制,弥足深陷,就此走上了不归路。
    胜村是八重电影外的追随者,他跟着八重来了光屋,在八重被继父威胁和纠缠时,胜村也跟着。也许,八重是想用千西的小枪对付赖长,直到胜村归案,才交代赖长掉进湖中的那晚曾发生了什么。
    赖长是个禽兽。见八重越发冶艳,拿了要的钱不走,趁后院无人还要动歪心思,胜村在他强迫时从背后突袭,将赖长活活勒死。枪和赖长都滚进了河坡,天色又黑,他们也来不及捞,没想那支枪还有机会被警察找到。
    那个漏水的夜晚,也只有那个夜晚八重来过她的房间,但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有枪的呢?
    至于会长,八重发现自己怀孕,不知孩子父亲是谁,  那日又是要她伺候某个男人,  这让她彻底崩溃。捅死会长的是八重还是尾随的胜村,记者不得而知,胜村已将罪责全都揽下,给八重生路。
    ......
    听完,千西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
    清和曾道,这个社会,女子,活来便很辛苦。而八重,是千西遇见过最悲惨,又最坚韧的女子。
    -
    扭曲的社会构造了扭曲的人性,  八重,胜村,八重的哥哥、  战争里每天都是荒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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