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落在西岐山,长鸣几声出圣贤。天降文王开基业,富贵荣华八百年。”金总举着签纸,念,“天泽覆——”
    陶二哥道:“履。”
    “哦对,履。”金总坦荡地文盲,抖着纸道,“我能有个八十年的富贵就不错了,目前是连八年都没维持住,还八百年,修仙了要。”
    “一个卦签,吉利话罢了,你还要单挑一句出来丧气。”陶嵘峥拿过他的纸,自己细看一遍,“我听打卦的先生说,这一卦是‘先惊后定,福从祸生’,说的不就是你?应得真准,这算命的或许真有点学问。”
    “哎二哥,你先前在山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求岳支起身子,搔耳朵笑道,“——‘岂能知天即顺天?又焉知天意不会变?’”
    二哥淡定道:“我信好不信坏的。”
    二人皆笑。那天求岳在街上被车撞倒,陶嵘峥的拐杖也撞飞了,两个人一个昏过去、另一个缺手断脚,都摔在路当央,情形十分凄惨。嵘峥顾不得自己,爬着到求岳身边,急拍他的脸,不见醒转,身上冷汗下来,连呼救命。
    那开车的本欲扬长而去,他主人在后说道:“下去看一眼,给他们一点钱。”只得拿着钱夹子下来看视。他见求岳鼻孔出血、一条腿望外翻折,也有点怕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拉着求岳想往路边拖,二哥拦住他说:“你别拽他!快叫人把他平抬到车上,送我们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又是心慌又不耐烦:“边个有时间送你去睇医生?而且系你哋自己撞上嚟,又唔系我撞你!”打开钱夹,摔出二十块钱。二哥听不懂他的白话,看他拔脚要走,一把拉住他怒道:“上哪儿去?闹出人命还想跑吗?”
    他虽然残疾,毕竟行伍出身,且伤后益发自尊,着意锻炼,单手力气犹胜常人,司机给他钳住手腕,居然动弹不得,慌张地夹生官话叫道:“你做咩?你要敲诈?!”
    陶二哥沉着脸,平静的神色:“我不需凭这伤来诈人,你也无需说这种话。”随即扬声向四面道:“我是王敬久麾下勤务副官,手脚是四年前抗击日本,炮弹炸的。你撞了我兄弟又不肯送医,那也就罢了,何须拿这话来欺辱人!”
    一言既出,激起众怒。其时迁居广州的内地人甚多,大多听得懂北话,即便不懂官话,“抗击日本”四个字却也听得分明,顿时都围上来,四面八方的苏州话、天津话,七嘴八舌道:“人家是北边来的,你跟他说白话干什么?”
    “撞了人就要送医院呀!是你撞的我看见了!”
    车上的主人见情形不好,皱皱眉头,开门下车,他身旁的两人也跟着下车,不须出言,一人揪起司机,兜头一个巴掌,打得唇齿出血。
    司机知道这是为平众怒,低头窜回车上。主人走上前来,向陶嵘峥道:“下人不懂事,我这就叫人送你们去看医生。”说着,叫人把嵘峥扶起来,这才看见双眼紧闭的求岳——不由得愣了一下,改口叫道:“快送博济!”
    求岳被一路护送到博济医院,诊断是大腿骨折,轻微脑震荡,惨的是还没到医院他就醒了,于是接骨清创一整个大折磨,金总叫得像野狗丢妈。
    还好,术后移送到高级病房,单人套间,且有冷气,那位汽车夫的主人包了两个月的疗养费用,还真是“福从祸生”。
    这里求岳美美喝完肇事人送来的血燕,叫二哥也吃一盅,自己抓过签纸,读下面的小字:“走失行人……有音信,生意合伙入时多——出门有益,求财必准,疾病皆除,诸事平稳。”
    二哥边听边点头:“这还不准吗?你跟那位叶老板,不就是走失行人?”
    “拉倒吧,你打过仗的人,还被这糊弄。”金总抬杠,“你这在哪儿算的,医院门口吧?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先惊后定,要是惊完了不定还有闲心思算命呢,得该忙着收尸了。”
    “那他总不能算到这老板是你故人罢?”二哥捏着调羹道,“我看那位老板是有心叫你入伙,不然怎么天天地给你送燕窝鱼翅。”
    “那是我以前指点过他,他当然要感谢我。”
    “你指点别人开赌场?”二哥听笑了。“我倒忘了,你是会赌钱的。”
    “都是以前的事啦……”求岳把卦签举起来,反面正面地看,“这卦没算算感情什么的吗?”
    “还用得着算?”二哥那声音带笑,颇有深意地看他。
    求岳就不吭气了。
    他接完骨后的一个星期,发烧,昏睡。对医院和陶嵘峥来说是担惊受怕的一周,但对求岳来说,反而是彻底的放松。人在生命受威胁的压力下,可以短暂地体验死亡、并且做漫长的美梦。
    梦很温柔,醒来虽不记得梦了什么,却有熟悉的白兰香气。
    金总自以为昏迷的时候一定叫了许多次露生的名字,醒来害羞且失落,害羞的是自己在一大堆人面前真情流露,包括但不限于二哥、医生、护士,可能还有送饭的阿叔阿嬷,失落的是这么多人居然没一个问他,大家吃瓜的姿势过于礼貌了。最后自拨自撩地问二哥,昏迷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二哥说:“你一直在唱戏。”
    金总:“……?!”
    “唱得居然不错。”二哥认真点评,“起码比济南的班子字正音清。”补充,“就是跑调。”又问,“我没听过这个戏,是不是越女剑?”
    金总要尬死了。
    本来还指望这昏迷中的情话能当成一封信,金总自知说话伤人,没指望求得黛玉兽的原谅,但想着文采不好、胜在真挚,也许能让他以后偶尔想起自己——谁知道他妈的昏了一个星期在学黛玉兽唱戏。
    难怪每个人进了病房都是辛苦忍笑的脸!好笑吗?金总愤怒!你行你来唱啊!
    这事成了二哥嘴里的笑柄,但凡金总心情低落,或者换药疼痛,二哥就说:“唱一段。”金总一秒气笑。这时候眼见二哥又要叫他唱戏,金总慌道:“好了求你了不说那个了,二哥,我看外面刚下过雨,应该不热,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你是大腿骨折,而且外面人多。”
    “很闷啊,我又不爱听收音机。”
    也不知是否是麻药作用,或者应激脱敏,求岳对噪声的敏感忽然下降,连陶嵘峥也觉得他精神好了许多,不似从前常有惊怖神色。听他如此说,便道:“那我叫护士推轮椅来,你要是觉得心烦,你就说一声,不要硬撑着。”
    求岳笑道:“我好得很。”
    二哥扶着拐杖,起身叫人,他转过身,从镜子里看见求岳小心地在折那张签文,不觉笑了笑。
    那天其实是能躲得过汽车的,但车开过来的瞬间,求岳全身发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跑过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得像死人,陶嵘峥当时以为他是着急,后来想想自悔不已,只怕他是一下子陷入嘈杂的街市里,惶恐焦虑,人已经傻了。就这样还能咬着牙救他一命,二哥心里添一份敬重,还添一份疼惜,自己的家人都是懂事不要人操心的,求岳和露生倒像他额外的兄弟。
    可惜这两人现在是各走各路,已成定局。
    嵘峥深知露生的脾气,从小倔强,越说他什么不行,他越要做什么,且一味地认死理,不叫人心服口服他决不罢休。这就是聪明人的坏处,笨人做不成的事儿太多了,自认蠢材就好。聪明人却是事事都能上手,因此心高气傲,连情意上的事情也不肯低头认输。
    他听说露生去了重庆,且执意不回,心知金少爷这次是踩到露生尾巴了,要叫他回南京,一万个不可能,要说求岳去重庆,只怕露生也不肯见他,说不定又要逃到别的地方,总之就是干起来了是吧。
    倒也好,总比呆在一起消沉怨怼来得强。即便不能和好,若能各自振作,再战商海,为国效力,二哥想,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破了那帮小人的离间之计。
    话虽如此,爱当妈的陶二哥,还是抽空去占了一这卦,其实算的并不是健康,也不是财运,他算的是姻缘。
    一只眼瞎掉的算命先生捻着胡子说:“嗯,您这弟弟弟媳,现在是劳燕分飞。”
    二哥微微侧颈,展示了一下没有耳朵的狰狞疤痕。
    算命先生笑道:“您别吓我,我有句讲句啦。好的是这一卦主国家贞祥。您看,天泽履,凤鸣岐山,上古的时候纣王无道,文王带领贤臣们保护百姓,虽然历经战乱,最终天下太平。这卦象就是这么个意思。”
    二哥无语道:“我算姻缘。”
    “我瞧您身带煞气,一定是战场上回来的,且满门忠义,先听个好消息,不是喜上加喜?”先生捋着胡子笑道,“应在姻缘上嘛——先惊然后定,遇难反呈祥,凤凰比翼鸣。”
    二哥也笑了,高兴这一卦吉利,也笑自己行伍半生,居然偷偷地怪力乱神。
    他拿了这支签,心下主意已定。原本觉得求岳是伤心失意撞来广州,现在想想不妨顺应天意。又想那位叶老板,几次派人来看望,暧昧地有求才之意,求岳却是含含糊糊、装傻充愣——也许是少爷脾气,不肯屈居人下,于是决定操心到底。
    这两个月,一面可陪求岳养伤,另一边帮着他会会叶老板,若能借叶老板的力量把嵘峻的丝厂搬到广州,一则遂了弟弟的心愿,二则督促求岳,早点起手生意——他是太知道露生的志气,也绝对相信露生的能耐。
    金少爷再不奋起直追,这辈子只怕追不上了。
    陶二哥喜欢看圆满的戏。
    这里求岳偷偷摸摸,把签文折成星星,贴身揣口袋里,自以为隐秘,二哥好笑,也不说破。一时护士推了轮椅过来,两人一起去草坪上看人打球。经过药房的时候,有人从后面远远地叫道:“少爷?金少爷?”
    这称呼把求岳震了一下,蓦然回首,人群里站着个高个子的青年,对面也是迟疑不定,大步追上来,到了面前,已然露出笑容:“您怎么到广州来了?”
    求岳惊喜异常:“臭小子!我还问你呢!”
    ——是钟小四!
    他身后一阵轻快的高跟的脆响,冒出个女人疑惑的脸,一看求岳,变成囧脸——求岳拍着轮椅大笑:“卧槽!灵验!这他妈才是走失行人有音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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