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皇后缓过来后,宫女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早知道咱们还不如不当这王妃了。”
    楚老夫人垮下肩,眼泪从酸涩的眼里淌落,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后闻言却笑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儿了,我叫福锦将太华抱过来,娘亲你看看她吧。”
    原本在偏殿玩耍的太华被带了过来,一团粉似的小姑娘好奇地望过来,五官和皇后幼时一模一样,看得楚老夫人极为喜欢。聊了一会儿后,太华被带下去,皇后才说:“虽然是位公主…但太医说我的身子怕是怀不上第二个了,是我没用。”
    “子女的事谁能说得准?殿下很好,和娘娘长得特别像,我还能不喜欢她?娘娘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楚老夫人一顿,缓缓道:“老爷想必也是一样的,他最疼爱就是你。”
    听罢,皇后唇畔漾开淡淡的笑,向她捡些高兴的事说:“太华和两位哥哥都很处得来,谢昭特别照顾太华,她也很得皇上的喜爱。”
    长睫交织着,将眸光掩盖得影影绰绰。
    “我进宫以后,开心的事儿也不少,不开心的也多,大部份时候,都既不快乐也不难过,只怕辜负了家里,怕让爹娘失望,”皇后的神情恬淡:“如今我也当了别人的娘亲,没别的奢求,只望女儿平安长大,娘亲可也一样?”
    楚老夫人眼眶含泪,用力点了点头。
    将楚老夫人送出宫后,皇后将妆容卸了,又散掉发髻,躺下来休息。见过娘亲,她放下许多忧思,难得睡了个漫长的午觉。
    一觉醒来之后,皇后吩咐福锦:“去请皇上来建章宫用晚膳。”
    现在距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皇上却在两刻钟后就到了,显然是福锦刚到乾坤宫,人就直接起驾来建章宫了。
    “朕瞧着皇后气色好多了,”
    皇上定睛细看后,却发现她的双眼隐隐有哭过的痕迹,皱起了眉,转头问福锦:“皇后今天见过什么人?”
    福锦不敢有所隐瞒,立刻如实回答。
    命妇进出后宫,在皇上眼里都是小事,既不会过问,也不会有人特意告诉他。他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楚家可有出什么事儿……也没有啊:“惹皇后不高兴的,以后也就不必见了,若是皇后不便说,就说是朕不允许。”
    听了这话,福锦不禁略觉欣慰。
    无论淑妃多得宠,皇上始终是重视娘娘的,第一时间想着给娘娘撑腰――就是不大会安慰人,皇上他是最纯粹的直线思维,没事最好不要有事,有事就别藏着,赶紧说出来解决。
    古人重孝,爹娘再为难子女,子女甩脸子说不见爹娘,即使贵为皇后,亦难免遭人非议。同时,女子出嫁从夫,君权又高于父权,皇帝丈夫发话不许见,她便好。“迫于无奈”的不见家人,不会被道德绑架,由他来做这个恶人。
    横竖上一个和娘亲来往过密的,娘家已经被一锅端了。
    再多来两回,就可以开始清算外戚。
    “皇上误会了,臣妾只是难得见到娘亲,一时伤怀落泪。”皇后忍俊不禁。
    “哦,”皇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先喝了两口茶:“何事伤怀至此?皇后你想家,省亲是不能够了,多召进宫说说话解闷还是可以的。命妇能不能进来,那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六宫妃嫔追求的地位宫权,好处不尽。
    其中之一,便是和家里带话或是见面不必看旁人脸色,皇后闻言失笑:“太医之前劝臣妾要静心休养,臣妾总想着宫里的事撇不下躲不开,现在想想,与其让大家担忧臣妾这时好时坏的身子,不如把宫务都交付给可信的人,好好养一回病,说不定就把身子养回来了。”
    皇上闻言,脸上浮现讶色,随即很快明白过来。
    两人是少年夫妻,登基前的合伙人,太了解对方性情了,皇后根本不是揽权掐尖的性子,诞下太华公主后明明一直疾病缠身,大时大节却事必躬亲的原因,是怕外人觉得她后位不稳,影响了家里。
    皇上明白她对娘家的责任心,也不曾拿这事苛责于她,或是嫌她重权。
    如果真让皇后选择,她早想退居幕后了。
    人哪有痛快肆意活着的,不为温饱所苦,已经很好。
    皇后:“臣妾便想向皇上求个恩典,将宫务交给淑妃。”
    皇上一听,只觉不妥。
    倒不是觉得姜娴管不好后宫,只是皇后这回分明是要全面撤退,撒手不管,如果将所有宫权都交给一位嫔妃,跟完全架空了后位有何分别?肯定要起非议,对皇后和姜娴来说也非好事。
    但皇后在位多年,不像是会提出如此粗陋的建议,于是皇上不作声,接着听下去。
    “分担宫务的人选,臣妾也属意章贤妃和马容华的,但臣妾想,共事总得有个牵头的人。淑妃虽有威信,说来却和贤妃同级,不如趁着农桑大礼,晋淑妃为贵妃,向皇上讨一个恩典,令贵妃代行。”
    皇后缓缓说完,心中松一大口气。
    她不提容贵妃,是给皇上留的空档,省得招他逆反。
    “这些年,前朝生了许多事,却与容贵妃无关,朕不曾迁怒于她,”
    即使已经闹翻不去她宫里了,皇上在吃穿用度上不曾克扣她,也防宫女太监跟红顶白,杖杀了一批轻慢昭阳宫,甚至中饱私囊的太监,止了那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朕认为内务府可以依旧归容贵妃管,也免得那起子人看轻她。但宫务的事,仍由淑妃主理。”
    听到自己预想中的话,皇后又笑了:“所以臣妾认为,淑妃可以皇贵妃的仪仗代行亲蚕礼虽说没晋品给,只升待遇,是名不正言不顺。
    但从另一角度来看,享用了某一规格的超然待遇,那就表示这人在同等品级里,超人一等了。特别是亲蚕礼这等重大仪式,只待姜娴以皇贵妃的仪仗代行亲蚕礼后,便真正做到了权倾后宫,代掌宫权。
    说完这番话后,皇后更加疲乏。
    这种累并非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做了重大决定后,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走,既有解脱的轻松,也有若有所失的怅惘。
    语毕,皇上沉默了一会儿,才向她确定:
    “皇后,你可想好了?”
    皇后退居幕后静养,姜娴以皇贵妃仪仗代行亲蚕礼,这些在外界看来都是皇后不成事了的信号。听到皇上这么问,皇后反而更坚定了她的想法:“臣妾求皇上成全。”
    当谢彻将这两个消息带到碧华宫时,还带了历代妃嫔代行亲蚕礼的旧例来,供她参考,免得到时候两眼一抹黑:“朕会先将你晋为贵妃,但亲蚕礼的事暂时不对外声张……越晚越好。
    姜娴听完后,先问的是:“皇后的身体状况有变?”
    如果不是皇后要完,皇帝一般是不会封皇贵妃的。
    在这刹那,姜娴发现自己比起升职,居然更在乎朋友的健康。她品味着这种情绪变化,发了好一会的怔,这时皇上已经巴啦巴啦说完好一段话了:“……朕未问出她因何事想通,只许诺她不必担心别的事,静心养着就好,想要在建章宫建个小佛堂的请求也准了,日后有过得不舒心的地方,尽管跟朕提,不想跟朕说的,就去找你。说来,这些年朕都觉得皇后和你更加亲近呢。”
    谢彻低头,正好捕捉到她思索的眼,笑问:“在想什么?可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毕竟是她盼了那么久的晋位啊。
    其实早在知道再晋位的顾虑后,姜娴就没和皇上提过想晋位的事儿。
    只是谢彻以前一直听她念叨,知道她视晋位如命,才有此一说。
    “在想……”姜娴一顿:“皇上要听实话吗?”
    “自然。”
    “比起晋位,我更想皇后平安。”
    第二百零八章
    皇上有意晋淑妃为贵妃的消息插翅般传遍后宫。
    众人都不大意外。
    有的,甚至只有一句“总算是晋了”。
    这些年来,姜娴什么时候晋为贵妃就像是《扔靴子》里的第二只靴子,众人悬心等待靴子落地,心也跟着踏实了。
    毕竟现实里的晋位并非宫斗游戏里,只能见到数值变化的面板,低位妃嫔还好,像嫔主子以上的册封都很费事,妃位以上,尊如贵妃的,可谓大动干戈,抠门点的皇帝都不会想封。
    而姜娴晋贵妃要用的物品,其实都在内务府早早备下了。
    专为她打造的贵妃暖帽置于红木锦箱之中,以绸布盖着,黑貂皮滚边的暖帽缀有金凤,梁遇寅提点道:“一切按着贵妃规制来,独独这颗猫睛石,是皇上叮嘱要加上的。”
    燕赤人十分器重猫睛石,这种在现代被称作“金绿猫眼石”的石头在这朝代意味着非凡尊贵的地位,也就皇贵妃和皇后朝冠上的金凤能有……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皇上就要给最心爱的妃子朝服增添份量,谁也不敢说什么。
    “娘娘看看,可还喜欢?”
    梁遇寅满脸堆笑,问道。
    猫睛石在自然光下晕开一道光斑,在高贵的同时带有几分神秘色彩,奈何姜娴对翡翠宝石一概无感,这些小物件在她眼里一律是很值钱的古董,以及闪闪发光的石头:“请公公帮我回皇上的话,皇上为我准备的每一件朝服,我都很喜欢。”
    老板送的礼,得承人情。
    姜娴仔细检查过一遍后,提着三个要返工的点,让内务府拿回去再修修,太监欢天喜地的领了――他们不怕干活,就怕主子闷在心里,押在后头清算,精益求精才算好呢,挣的是平安钱。
    这回,皇后是真卸下担子了。
    她晚上直接宣布,因为要养病和潜心礼佛,不必再每日到建章宫请安,只一旬一次,顺便由她领着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两者统一进行,省事儿得明目张胆。有住得远的妃嫔感念恩典,为皇后祈福抄经,以示孝心。
    对姜娴来说,却是噩耗。
    早会晚会都没了!
    好在她为皇上分担政务,不愁没有事儿做,只是原以为能在早上请安时见到皇后,正好顺势留下来说会子话。早会一取消,这事儿也就耽搁下了。
    过了三日,太华公主到碧华宫找大皇子玩,姜娴便亲自相送,径直去见了皇后。
    这一见,不可谓不惊。
    有皇上盯着,建章宫的小佛堂修得又快又好,于是除了药香外,还多了一股淡淡的线香。姜娴还没跨过建章宫的宫门就闻到了,她笑说:“闭着眼真以为走到了香火极盛的寺庙里。”福锦让嬷嬷将太华公主带走后,才抱怨道:“这股味儿怎么也去不掉!皇上来了都没那个心情了。”
    姜娴位分低微,经常到建章宫充当秘书时,就和福锦时有来往,偶尔会有不那么恭敬守礼的对话:“的确,这味儿淫贼来了都得被熏出几分佛性。”
    “可不是么。”
    过了一会,福锦才品出味儿来。
    不对啊,淑妃娘娘这不是把皇上比作淫贼吗?
    她以为自己很露骨,没想到娘娘技高一筹,福锦肃然起敬。
    “淑妃娘娘到。”
    “进来吧。”
    殿内,响起皇后懒洋洋的声音。
    在正经场合,皇后说话永远是端着腔调的,令人想起高堂庙宇里的古钟,私底下则松快许多,就是不大有起伏,仿佛连多说话都嫌费劲。姜娴是听声的高手,能在人声嘈杂的环境里一秒分辨出每一把声音的情绪状态,而皇后此刻的声音听着,简直是……
    即将离职的员工。
    躺了,摆了,透着一股不问世事的愉快。
    进屋后更是吓了一跳。
    向来仪态满分的皇后竟是侧卧在垫了羊毛毯子的躺椅上,投来带笑的眼。姜娴还没行礼请安,她就叫她坐下:“我现在很安,特别安,我这一辈子里啊,最安可能就是出嫁前和现在了。”
    皇后叫福锦给姜娴提来壶果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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