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坏?
    不!坏到家了,坏!
    某种程度,泀沁也算披星戴月了,她用绘纹保护一个又一个的商队,换来这些老好人们带她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城市,用迂回到几乎失控的路线慢慢往家乡移动。
    当然,最后她还是到家……?浬家了。那天已是深夜,泀沁藉着夜色,爬上了束住蛇河的堤防,在一棵棵新长出来的树木间穿行。
    摸着一根根的树干,泀沁不禁开始好奇,是树根系住了大堤的裂隙吗?否则堤防为何没像当初预期的那样冲垮?如果是的话,那又是谁快?树根的生长,还是蛇河的侵蚀?
    她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直到看见堤下?浬家的灯光。
    那是道从门中溢出的灯火,为地上拖出了道长长的影子,来自她再思念不过的?浬。
    跟抱住他的女生。
    ?洳。
    布鲁克家族首席继承人、第二相限军大统领大将军的女儿、原点郡第一公校史上最年轻的学生会会长?洳。
    泀沁最后一道记忆,是?洳踮起脚尖,在?浬耳畔一啄。
    而她的下一个画面,则是发现自己正抱着棵大树痛哭。
    这一下可吓得不轻,吓到她猛地自树边弹开。倒也不是刚才亲吻那幕有多衝击,而是,呿,搞什么嘛,再怎么伤心,也不能像三流剧班的女主啊,动不动就抱着树痛哭?对吧,吭?对吧?
    但她依旧想哭。
    事实上,是一直在哭。
    她想,也许这样就能在寂静的夜里,将无声的啜泣轻轻地送到河面,并希望蛇河的河水能带走伤悲、痛楚、怨恨忌妒苦涩悲慟难过……,就像当初带走妈妈、莉芙伯母、?浬的弟妹、技师……那样。
    当然,这些东西是带不走的。
    因为,河水唯一能承载的,就只有躯壳。
    那……就去吧,跟随着已逝之人的脚步,踏上无尽的幽冥,寻找再也找不到的盼望,直到沉重的孤寂让一切停淤,让尸体化做烂泥,永世深埋在痛苦与泪水之下吧。
    但最后,尸人阻止了她。
    那纸派令。
    好吧,既然没了家,至少,她还有家人,不是吗?
    ****
    尸人们果然没有辜负她。
    泀沁从河边离开后,便直接来到了-10+9的边境之地。
    其实,在路上,除了偶尔的泪水,困扰泀沁更多的还是忐忑,因为边境之地虽然是她为尸人安排的,但碍于时间与距离,她也只能向被救下的尸人孩子们指出道路,并希望他们能排除万般拦阻,平平安安地来到那块连她自己都从未踏上过这片土地。
    是的,她从未来过,只知道这里夹在邻县中间的三不管地带,是座匱乏至极的高原,种不出什么物產,也开不出什么矿材,就真的是一大块不折不扣的荒原,草比房子还高、高原鼠比人还多。
    但这样也就够了——对尸人来说,至少饿不死。
    于是,可以想见,当见到尸人们三三两两地从长草丛中鑽出、手中拎着高原鼠、怀中揣着小宝宝、生养眾多、体裁精壮时,泀沁是有多讶异的了。
    尤其是宝宝?他们被救出时,都还是比她小的孩子啊!「你生的?」她抱过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逗弄着他小小的手。
    小妈妈只是笑得好开心。
    孩子的爸也是,笑到两排白齿都露了出来,还边不断地把两隻刚烤好的高原鼠递给泀沁。
    泀沁婉拒了,倒不是不敢,而是老鼠还冒着油,显然是尸人一家的晚餐。
    然后更多的高原鼠被拿出来。
    ****
    那晚,尸人们为泀沁办了场盛宴,席间,有烤高原鼠、烤高原鼠跟烤高原鼠。
    尸人们拿出最好的一切款待她。
    而泀沁则告诉尸人,她为大家找了个更好的家,那里,有山、有谷、有沼泽、有平原,还有,更多的尸人。
    所以跟我走,一起去那里?
    尸人们同意了。
    因为泀沁给他们的,就是最好的。
    于是,最后一隻高原鼠吃下、最后一根骨头拋在地上、最后一座营火踩熄,他们便起身,抓紧孩子,出发了?一双双澄澈的大眼如此问道。
    呃……,「你们不准备行囊吗?」
    尸人不懂。
    「吃的?」泀沁换个方式问。
    摇头,不是在路上抓吗?
    「衣服?」
    摇头,扯扯身上由树皮与鼠皮绑成的破布。
    「钱?」不懂?「最重要的东西?」
    尸人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喔……好吧,「所以你们什么都不用带?」
    摇头,「故事。」小孩的妈妈说,「我们带故事。」
    ****
    《尸人的故事.01》
    小甲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那年,她的山岳尸人部族消灭了统治平原的活尸大帝。只是帮助他们大胜的洪水,却反过头来阻止他们进入平原——水或许可以冲走统治阶层,却淹不死所有的活物,于是,残暴的弱肉强食,便无缝地填补了残暴政权消失后的真空。
    而他们得以再次进入平原的契机,却不是自己变得更强,而是平原上的尸人变弱了。
    起初,小甲还不相信。直到她亲眼撞见到那顶着日头在外间晃的尸人,不畏强光、声响、臭味、温度,却也无法在黑暗中视物、在寂静里辨音、在淡薄间嗅探、在平凡下感知。
    于是她潜了过去,摸掉那名尸人,闻着他浓郁到令人几近窒息的血腥味,想试着搞清楚这人跟自己到底有什么差别。
    「看到了吗?」突然有个声音冒出。
    小甲僵住,凭藉着常年的经验,她知道声音还在很远,而且是被风推送过来的。但无论如何,这依然代表了她被监视。
    而且是两个人!
    「看到了,」第二个声音说:「比想像中的还棘手,动作太灵活。」
    小甲蹲下身子,假装翻捡尸体,实则别让人看出她已经察觉那两人的存在,并试着听下去他们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但她越听越不明白,却又越听越觉得心慌,因为——
    「还是照原来的计画,派人类俘虏去和山岳尸人杂交,稀释他们的血统?」
    「这招对平地尸人有用,你看现在他们感官的灵敏度已然大幅下降,但是像他这样灵动又充满戒心的山岳亚种……唔……。」
    「不好办?」
    「听说他们和正统的尸人血眽出处并不相同。」
    「等等,血脉?」
    「血脉!所以我想的和你想的是一样的吗?」
    「我猜一样!」
    那两人兴奋地同声叫道:
    「封锁山谷!让他们近亲交配,最后只能生出笨蛋的血脉!」
    ****
    《尸人的故事.02》
    女孩,好饿,好渴,好累,好怕。
    她夜伏昼出,看着比她更不谨慎的人,死在尸人的牙下。
    于是,靠着那些人的血肉而活命,令她也背负着死者的灵魂,因为死去时的哀嚎,从未停歇过,在她的耳神经中,在她的脑细胞中,在她已然死去的心中,直到重重的灵魂负荷,压垮着彼此,层层叠叠,再也分不清谁是谁——她的/他们的,死的/活的。
    但有差吗?
    反正人类不都是尸人的?
    所以她想死。
    直到男人救了她。
    她能再活下去,只要帮着分担种菜、巡逻、维修、养鸡守更施肥煮饭。男人教着她,一样又一样,如何将土剷上沙石车,如何开着沙石车将土方倾在高架桥上,如何种田,如何取水,如何灌溉;以及,在尸人入侵高架桥时,如何开着沙石车碾压,入侵后又如何开着挖土机补强交流道入口的路障。
    但车子还能开多久?这座高架桥还能撑多久?几年?几个月?
    油总有用完的一天吧?
    然后,这天,男人带她来到一座加油站。「从大尸变的那天起,」他拍了拍沙石车,「她才加过两次油。」又拍了拍一旁的泵浦,「而且曾经知道油槽几乎全满的人,后来全都变成了尸人!」
    好吧,她又学会如何再一次闭嘴,然后跟以前一样,学习如何啟动抽油泵浦。这样,将来的某天,男人意外被围困时,女孩才能开着满载汽油的车来救他。
    这就是信任吗?女孩心想。
    信任啊……。
    于是,她趁着男人背过身时,举起油枪,对准,点火,按压。
    没多久,地上的火团便没了动静。
    女孩丢下还在喷火的油枪,听着泵浦运作的声音,看着火焰的扩大,望着浓烟的高窜,以及,等着尸人的围上。
    反正她也没什么好损失的了。
    几个月前,她的男友爬上交流道,请求男人好心的收留,结果却被当作尸人,辗毙在沙石车的车轮之下。
    从那天起,她就已经没什么好损失的了。
    最终,火焰与浓烟唤来了尸人,女孩则走入万头攒动的身影中,脸上毫无惧色。
    ****
    《尸人的故事.03》
    末日来临,最可怕的,不是吃人的活尸,不是尸人在路上吃人,而是恐惧。
    恐惧,恐惧,恐惧。
    恐惧让人类愤怒,像是,人类怕疯子,所以他们愤怒,他们要打死疯子。
    恐惧让人类否认,像是,人类怕脑炎,所以他们否认,他们说那是生病。
    恐惧让人类沉默,像是,人类怕被别的人类指责,于是,他们先愤怒地否认一切。
    所以,人类会睡不着,会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白天,对面的楼房里,才拖出一个刚刚尸变完的尸人,她的眼、口、手脚,全都绑着正规的刑具,压着下面更多的绳子、綑布与胶带。
    看见的人都明白,她已经成为尸人一段时间了。所以,就算会被吃掉,爱她的家人却也要把她藏好,不是吗?
    所以,她是谁?女儿?妈妈?
    又是谁出卖了亲人?是那双从窗帘后头探出来的眼睛?她的爸爸?先生?还是儿子?
    而换做我,要是也变成尸人,我会不会出卖家人?
    或是,被出卖?
    我相信不会!
    但是,为何我会睡不着?会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又将耳朵贴在墙上?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以及,猜测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涵义?
    是磨牙?还是利齿在啃咬着血肌?
    是嚥口水?还是吞嚥着温热的血水?
    是伸个懒腰?还是拼命挣扎?
    是打呼?还是垂死呻吟?
    不,我相信都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们没有谁会出卖谁!
    但我就是睡不着?就是一直听着,一直猜着。
    直到天亮?
    我让煮饭的声音吵醒,清晨的阳光赶走黑暗,车辆的喇叭代表世界还在,食物的香气则叫醒我的飢饿。
    是爸妈。
    他们同样也没睡好?
    大家都笑了。
    妈妈把早餐包给我,「快出门,」她说,「别迟到了。」
    爸爸则再三提醒,「有事找老师,」他说,「他们都有枪。」
    我在门口停下,「枪?」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妈妈说。
    「没跟你们学生讲罢了。」爸爸说。
    「尸变比你们想像的严重。」妈妈交代。
    「总之,小心。」爸爸叮嚀。
    「好。」我答应,心中却想着无数的念头,枪?这样学校还能去吗?还有,白发,爸妈是什么时候老的?以及,唉,我好像还有点饿。
    于是,「爸,妈。」
    「嗯?」
    「没什么,只是在想,」我穿好鞋,「如果……,我是说如果,」关上大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握住门把,「我只是想跟你们说,爸,妈,身为你们的儿子,」转动门锁,「我……我。」
    锁上,因为:
    「我好饿……。」
    满头白发的爸妈肉太老,不好吃。
    但总比去学校被一枪干掉的好吧。
    况且,他们也没来得及叫。
    毕竟,爸妈爱我。
    爱到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尸变成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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