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明朝的惯例,内阁首辅和次辅的择人是根据入阁顺序决定的。
    以天启帝师孙承宗的老师叶先高为例,其人是万历三十五年十一月入阁,初为东阁大学士,当时同在内阁的除了首辅朱赓外,还有文学家于慎行和大明阁臣辞呈记录保持者李廷机二人。于慎行很快就去世了,等到了转年十一月,朱赓去世,按顺序是由李廷机出任首辅,叶向高出任次辅,但实际上李廷机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上了辞呈。
    从万历三十六年十一月到万历四十年九月,大明朝廷的内阁理论上的首辅大臣是李廷机,但是这期间李廷机一直在给万历皇帝写辞呈,前后写了一百二十三封,是一天班儿没上过。而万历皇帝不光是对此始终没有作出答复,也没有再下旨廷推。实际上便是由名义上的次辅叶向高行使首辅的权力,期间亦是晋为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
    万历四十年九月,实在受不了了的李廷机干脆不打招呼直接跑回了福建老家,万历皇帝拿这个倔老头儿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接受了辞呈。由此开始,叶向高才正式成为内阁首辅。
    万历四十一年十一月,叶向高晋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次月晋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到了万历四十二年八月,叶向高先后上了六十二道辞呈才得到了批准,于是致世回乡。
    叶向高的继任者先后是浙党的方从哲和东林党的刘一燝,前者是红丸桉的主角,后者是移宫桉的主角。等到了天启元年十月,叶向高二次入阁,同时首辅刘一燝、次辅韩爌等阁臣降职,等于是这些阁臣先行离任,继叶向高之后重新又入了一遍内阁,于是叶向高再度担任内阁首辅。
    在叶向高二次担任首辅期间,有一个人必须要提及,那就是孙承宗。孙承宗是天启二年二月入阁的,到了八月便出镇山海关。这期间孙承宗名义上是内阁大学士,实际上是辽东经略。不过,他的阁臣位置一直是到了天启五年十月由于耀州惨败而致世才暂时结束的,这三年之中还从东阁大学士先后晋位为文渊阁大学士和中极殿大学士。
    如今的战时内阁筹备会议上,在座的五个人里文安之曾是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郭之奇亦曾入阁,后晋文渊阁大学士,不过他们二人都是出镇在外的状态,于永历朝廷的内阁而言都是“挂职”的阁臣,就像是出任辽东经略期间的孙承宗一样。钱谦益虽然早在崇祯元年就已经是礼部侍郎了,但却从未入过内阁。陈凯和张煌言就更不用提了,他们的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的职务也全是加衔,前者的主要工作是经略中南四省,而后者是作为定西候张名振所部的监军。
    从理论上来说,战时内阁成立,文安之可以援引叶向高的旧例直接出任首辅,郭之奇入阁较其他三人更早,当为次辅。再后面的三个人都是初次入阁,应为东阁大学士,考虑到钱谦益的资历,职位更高的陈凯自觉着也要名列其后,而张煌言则排在这五个人的末位。后续入阁的阁臣,自然是位列张煌言之后,便是源于是否参与筹备会议的资历差别。
    这些亦是陈凯在此前就设想过的,但实际操作上面,他还是更加倾向于由文安之出任首辅,钱谦益出任次辅,因为郭之奇的影响力远远没办法与钱谦益相比,而文安之更加“年富力强”,也比那位老先生更值得信任。至于他和张煌言,老四、老五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的,另外三个人谁也别想取而代之!
    事实上,当下仍是战争时期,评价标准上战功一项自当更受侧重。陈凯在这些人之中功勋最着,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只要李定国和郑成功不入阁的话,单以功勋排序的话,整个大明都没有谁能够排在他的前面,首辅之位自是一个实至名归。
    只不过,就像是当年向郑成功请辞潮州知府一职时是同一个道理,战时内阁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明内阁,但内阁的惯例还是要遵守的。否则,就难免落得一个名不正言不顺。陈凯并不在意什么首辅、次辅的官位,凭着他的年龄优势,这些都只是迟早的事情。如今,最重要的是战时内阁的名正言顺,是不能让旁人挑出半点儿瑕疵的。
    话虽如此,但是真等陈凯把议题拿到台面儿上来,才发现这事情其实早已经就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了。
    “老夫以为牧翁德高望重,当为元辅。”
    “下官附议。”
    “下官同附议。”
    文安之率先主张,紧接着郭之奇和张煌言便毫无迟疑的作出了附和。他虽是心中一惊,但毕竟反应素来是极快的,待张煌言话音方落,他便笑着说道:“这也是下官的想法。牧翁的首辅之位乃是众望所归,不可推辞。”
    说罢,陈凯便是起身一礼,文安之、郭之奇、张煌言三人亦是起身向钱谦益行了一礼。倒是此时,他再细看去,钱谦益的神色突变,欣喜者有之、感怀着有之,唯独是震惊之色是哪怕一点儿也无!
    “原来,我大前日见钱谦益时的那丝不安,竟然会是这个。”
    陈凯总算是想明白了他当时听闻柳如是因舟车劳顿而暂时留在了嘉鱼时为何会心生不安了,那就是钱谦益的精神儿头有点儿太过于充沛了,这位老先生除了有过降清的黑历史外,还是个心心念念着想要入阁的“官迷”。
    崇祯元年,钱谦益刚刚复出时为了入阁便暗中指使门人瞿式耜,也就是后来的那位永历朝桂林留守,阻挠温体仁、周延儒入阁,这也是他在崇祯一朝屡次遭到温、周二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所构陷的原因所在,最后更是在崇祯十年被温体仁逼得削籍归乡。
    此后,钱谦益屡次想要复出都未成行。一直到了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南京的官员们开始商讨由何人继承大统,他起初时是与其他东林党一般主张由潞王继位,但是弘光得到了江北四镇的支持,最终登基。于是钱谦益就又去巴结马士英,为其歌功颂德,最后得到了一个礼部尚书的官位,而钱谦益上台后立刻举荐了阉党出身的阮大钺,而阮大钺恰恰又是马士英的好友。算是投桃报李,亦可以理解为投名状,因为弘光朝的内阁还是没有钱谦益。
    等到清军南下,这位老先生又先后贡献了“水太凉”和“头皮痒”这两处大戏,在好友们的反对声中毅然出仕满清,被我大清任命为礼部右侍郎。再后来便是在称疾乞归、锒铛入狱、管制寄居中度过,一直折腾到了永历二年才总算是回到了常熟老家。
    从那开始,钱谦益才正式开始反清复明的潜伏生涯。而在此之前,他也曾资助过黄毓祺、陈子龙等人的抗清活动,尤其是陈子龙在他出仕满清时还曾写过诗骂他,他在此前锒铛入狱,亦是受了黄毓祺桉的牵连。
    不可否认,这位老先生对东南抗清运动确实贡献颇多。但是,深受“头皮痒”和“水太凉”这两大典故所摄,陈凯哪怕是深知钱谦益已经在竭尽所能的服务于抗清战争,却仍旧是难免心存着或多或少的不信任感。这就好比是伤口,即便是愈合了,也没有留下疤痕,心里面却仍旧会记得那份血肉撕裂的痛楚。
    正因为如此,陈凯更希望由文安之出任内阁首辅,钱谦益作为吉祥物担任次辅。毕竟,大明的内阁首辅权重远过于其他阁臣,文安之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为人更加值得信任。而且,由代表部分西南明军的文安之出任首辅,也有助于均衡东南、西南两个区域的抗清势力。同时,既可以避免东林党死灰复燃,文安之曾作为东林党外围的身份亦可以为那些曾经的东林党所接受,不至于影响到战时内阁未来在江浙的布局。
    奈何,在这个事情上他太过于想当然了。可能是近期过于顺遂了,让他一时间忽略了很多细节的问题。比如钱谦益作为东林党领袖和东南文宗的巨大声望,比如文安之和钱谦益的旧交——不说旁的,只说当年文安之受召入阁,便是那瞿式耜所举荐,就算是两个人没有太多的交情,在这时候投桃报李也是应有之义。
    况且,文安之从不是个卷恋权位之人,而钱谦益对入阁多少是有些执念在心里的,这两个人一拍即合,甚至可能都用不着说上哪怕一个字!
    “这,怕是不合惯例。”
    “牧翁休要再作推辞,下官愿意效法严震生、王登水、朱游初三公旧例,自请降职,尊牧翁为元辅。”
    “下官亦愿效法先贤。”
    钱谦益的震惊,虽迟但到。只是这时候看在陈凯的眼中,却仍旧是免不了要在心中暗叹。而此时,文安之和郭之奇已经援引了当年文安之入阁时,严起恒、王化澄、朱天麟三阁臣自请降职尊文安之为首辅的先例。既然文安之这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都可以一跃而为首辅,钱谦益好歹还是礼部尚书,又有何不可?
    算了,人皆有私心,只要不至因私害公,便没什么大不了的:“牧翁,国事急如星火,我等便不要在这上面推来推去了。作为召集人,本官,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经略两广、江西、湖广四省军务兼理钱粮,湘国公陈凯,提议就文阁部倡议由礼部尚书钱公谦益出任战时内阁首辅大臣一职进行正式投票。”说到此处,看着钱谦益已然涨红的面容,大声说道:“我赞成!”
    “本官,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督师两广军务兼理钱粮,郭之奇,赞成!”
    “本官,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监军定西候所部兵马,张煌言,赞成!”
    算上最早提议的文安之,他、郭之奇和张煌言先后表明了态度。此刻,不容钱谦益再行推让,陈凯便朗声言道:“此事事关牧翁本人,理应回避。战时内阁筹备会议四票全票通过。牧翁,为国不可惜身,请勉为其难。”
    说罢,陈凯便是躬身一礼。随即,另外三人亦是纷纷起身,向着钱谦益如是一礼。眼见于此,已是眼眶湿润的钱谦益亦是连忙起身,向着这四人深深地回了一礼。
    二十八岁中探花,四十六岁第一次,也是此前几十年唯一的一次有望入阁失败,至此时,已经是七十七岁高龄的钱谦益总算是得偿所愿,一时间难免老泪纵横。哪怕,这个战时内阁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阁,但首辅就是首辅,文臣之首的尊位是掺不了半点儿水分的。
    在座的众人又有哪个想不明白这位老先生的心思,但却仍旧愿意推举其为内阁首辅。陈凯思来,可能更多的还是要维系战时内阁的团结。毕竟,如果就连战时内阁都做不到团结一致的话,那么又如何让大明的各方势力团结一致。
    不过,此时此刻,陈凯的想法已经方才有了些许不同。钱谦益已经快八十高龄了,而且这位老先生的性子也决计做不到大权独揽。甚至就算是他想要大权独揽,这身体素质怕是也很难支持得了的。由钱谦益出任内阁首辅,或许未必是一件坏事。
    “当然,未曾在孝陵禀告过高皇帝,战时内阁的一切都称不上名正言顺。此事,我等暂且不可外传,以免有损牧翁清誉。但是,后续的会议,还请牧翁主持,这是内阁首辅的责任,您老可不能说我偷懒。”
    “竟成……”钱谦益深吸了口气,继而站起身来,向众人又是一礼拜下:“请诸君放心,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预备首辅行礼,他们这些预备阁臣自然要赶快起来回礼。陈凯不由得暗叹,钱谦益是有些激动了,可是这礼数也太多了。若是大明能撑到二十一世纪,没准儿科学家们会发明出行礼辅助外骨骼装甲也说不定。
    众人重新落座,钱谦益便接替了召集人陈凯担任会议主持。只见他将议程书册推到了下一个议题的书页,而后推了推眼镜:“我们需要讨论的下一个议题,是为六科给事中的择人。”说到此处,他转而看向文安之:“昨日文阁部提议,召回曾担任过六科给事中的官员,以充实六科,诸君可有异议?”
    六部六科乍听上去很像,但实际上压根不是一回事儿。六部是行政部门,而六科则是监察部门,即所谓的言官。明朝六科官品极低,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设一都给事中,为正七品,每科另设左右给事中及若干给事中,人数上各科不等,总计约有四十人。
    不过,这些卑官的权力极重,除了封驳以外,他们还掌握着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查等权,尤其是对六部的工作有监察大权,以至于六部那些二三品的大员见了六科给事中往往就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
    明朝只有两个部门的官署位于皇宫之内,一个是内阁的值房文华殿,另一个就是六科给事中的值房,也就是明朝官场上俗称的“六科廊”。从值房的位置上就可以看出其官署在朝廷中的地位。
    而且,明朝的京察一般三品以下的官员是由吏部考察,三品以上的官员才会由皇帝考察,唯独六科给事中这群七品小官是由皇帝亲自考察,吏部是无权置喙的。
    文安之的提议是召回,毕竟担任过这等卑官的官员人数并不少,就算不能将位置填满了,但也应该够用。这是一个比较成熟的想法,就像是朝廷会不定期的召回致世、丁忧的官员以充实各部门。对此,在昨天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异议,只是对于人选上还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商榷。
    然而,此间钱谦益话音方落,陈凯便便举手示意,当众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之际,入耳的便是一声石破天惊。
    “我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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