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呐!”
    “原先那徐秀才是咱们城里出名的少年天才,秋试夺魁板上钉钉的事儿。谁料被总督府的大姑娘瞧上了,”小二说到这里,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要是徐秀才一清二白也就罢了,偏生他原来就有个未婚妻的……”
    另一个传菜的端了面碗过来,小二当即噤了声,笑吟吟接过碗来放到桌上。
    越春把那碗往戚廉隅面前推了推,目光倒是没移开半点,“然后呢?”
    “然后便是棒打鸳鸯那一出了呗!”
    “那徐秀才顶不住压力,还是认了命,同那总督姑娘成了婚。原本就这样相敬如宾过着也就罢了,但那总督姑娘是个有手段的!”
    “她对徐秀才是万般欺压,传闻闺房里是有些癖好的。更让那徐秀才崩溃的,是她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他那未婚妻没想开……”
    越春半生顺遂,没体会过这样淋漓的爱恨,“然后徐秀才就疯魔了,对总督姑娘痛下杀手?”
    小二执起酒壶,给他们各斟了一杯菊花酒,“到这件事,徐秀才也只是觉得发妻狠毒非常,横眉冷对,也没到那步哩!”
    “但那姑娘也是,像是非折磨着人玩儿似的,也不许他去收尸,就把人丢在乱葬岗,更是把徐秀才关起来。那未婚妻的一对祖父母,伤心过度,年事也高,没人照应,也双双驾鹤了。”
    小二唏嘘几声,“徐秀才自觉愧对未婚妻,不顾阻拦去三人墓前跪了三日,最后强拖回来,也没人瞧出端倪,谁知当晚,就做了那样的事……哎,之后便是这般模样了。”
    越春道:“突然就疯了?”
    “谁说不是呢!”小二还待再讲,却眼尖瞟到些异样,“欸!欸!说你呢!快出去出去!”
    被他推着的男人一身青灰粗布道衣,气得脸红脖子粗:“贫道从不妄言!说你这有问题就是有问题!”
    小二也气得脸红,扯着嗓子吼:“你是哪个对家的?砸招牌是吧?!”
    “我都说了……欸!欸!怎么还上家伙呢?!”
    小二出着人高的扫帚,道:“再来这坑蒙拐骗,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不听贫道言……我走行了罢?!”道人掸了掸被扫帚砸出来的一处灰印,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有再说。祸福终有定数,既无法插手,便顺应天命。
    刚刚被道人拉着询问情况的客人见状,道:“小二,这是什么新型的竞争手段?倒也新奇,哈哈哈!”
    “谁知道呢!最近总有些道士上门说些晦气话,一开始我们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寻思去去晦气。结果呢?这么久了,除了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倒是没见着半点不好的。”
    “是了,我最近也觉得城中道士颇多,新兴职业吗?哈哈哈……”
    小二笑着摆摆手,还惦记着跟姑娘唠嗑,颠颠地跑回越春这桌。
    越春见他回来,也生了几分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二压低声音道:“嗐!近来城中不太平,死的疯的好几个呢,大约是瞧见商机了,这些道士便说是什么邪魔啊堕仙啊,打着幌子出来骗吃骗喝。回回那书生来闹上一通,定会有道士要来,真是盯上咱们家了!”
    越春了然点点头。
    小二笑道:“刚刚讲到哪里了?哦,那徐秀才当晚就疯了。”
    “总督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但每回抓回去,总能逃出来,如有神助。但逃出来了,也不遮掩,就在大街上逮着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他那未婚妻挽娘,着实可悲可叹!”
    小二讲完,面上也带了几分惋惜愁苦,恨不能痛饮一杯——若不是掌柜找出来的话。
    “你这泥鳅!切菜的都顶上来上菜,遍寻不到你,原来是跑这躲懒!”掌柜揪住他的耳朵往后拎,抽空转头说了两句“抱歉”。
    小二嘴里哼着“诶哟诶哟”,渐行渐远,他们这处倒也安静下来。
    越春慢吞吞扒拉了半碗,身边的戚廉隅却已放下了碗筷。
    越春也没了吃饭的心思,那秀才凄楚希冀的眼到现在还盘旋在她脑海。
    她搅着碗里的面,开口问道:“你觉得徐秀才那般,对也不对?”
    “非己身经历,难判对错。”
    “我倒觉得,那姑娘虽未害命,却最诛心。压迫之下必有反抗。”越春顿了顿,像是意有所指,“人生在世,许多身不由己,若是被逼无奈,行了错事,大抵也是情有可原的罢。你觉得如何?”
    这一路上,二人都对宫墙之内的事情闭口不谈,但谁都知道那事并没有过去。
    越春不敢直截了当地摊开来讲,毕竟她实在不占理,也很难解释清。眼下戚廉隅孑然一身,许是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也未曾主动去提。但这事儿就像鱼刺一般卡在越春的喉咙,不上不下,又忐忑非常。
    越春也并非指望着他摒弃前嫌,揭过翻篇——毕竟这事儿放到谁身上也很难大度。只是若能将他领到光明正道上,感化他些,最好是能建立点患难的情谊,到最后她功成身退,实在无法避免剧情之时,也能少受些苦头。
    戚廉隅不置可否,越春再接再厉:“佛家常说,回头是岸,我想还是要给些机会改过自新的。”
    “极恶之人,便是再怎么宽容度化,都是无用功。”戚廉隅语气四平八稳,却是反驳了她。
    越春哽了一哽,不是很赞同:“人和事,本就复杂,并不是非黑即白,怎能以单纯的善与恶论断?”
    越春说完,端详着他的神情,岂料他低垂眼睫,脱口一句:“娘娘说的是。”
    越春心尖儿一颤,慌忙四顾,所幸堂中热闹,戚廉隅声音也不大,没人注意到这处。
    “不是说了在外不要再这样称呼?要是被人发现了,咱俩都得去蹲大牢!”
    戚廉隅扫了她一眼,也不再回话。越春自讨没趣,也没兴味继续唱独角戏。
    说多了反而令人起疑,要让他相信自己没有不臣之心,还要从长计议,慢慢整顿他的三观。
    -
    距扬州那日,也已过了几天,戚廉隅虽一如既往淡漠,但好在事事有回应。
    越春一路无事可做,同戚廉隅讲话大部分也都是自己在说,实在无聊得紧,恍恍惚惚过了多久都不知道。
    “阿戚,今晚找个客栈歇歇罢?我这一身骨头都散架了。”越春敲了敲马车门框。
    这大半个月出行在外,他们都以姐弟相称,是以也叫得亲近些。
    不过戚廉隅非要跟她扮作表姐弟,大约是担心二人长得不像被人看出端倪。
    越春这身面皮儿也年轻,说是母子着实也牵强,干脆由着他去。
    “再忍忍,今晚不停,明日晌午前就能到。”
    “好罢。那你先把药喝了罢。”越春从里面翻出专门的水囊递给他。
    戚廉隅无言接过,仰起脖子,面无表情往下灌,喉结随着吞咽一滚一滚。
    越春盯着他喝完,再接回了水囊,顺手给他塞了一个蜜饯。
    “路过扬州城时买的,甜得很。”
    越春每回都会给他塞些蜜饯饴糖,他也早已习以为常,也甚少在这些小事上扭捏反抗,抬手塞进嘴里,过分的甜腻直接盖住了嘴里的苦味。
    越春坐在车里翻着话本,马车颠簸得很,连带着书上的字也晃得扰人。她干脆合上了书,往后一靠,眯着眼睛假寐。
    眼睛闭了许久,终于来了点睡意,马车却骤然停了,越春猝不及防往前面扑去。
    戚廉隅只感觉背后隔着门帘撞上来一片温软,还未及反应,女子吸气的凉风便扫过耳尖,无端让他发热。
    自打做过那样荒诞的情梦,他根本再无法将她只当作一个长辈来看。
    “怎么突然停了?”越春腾出手撑着他的肩膀,借力起来,刚稳住身子,就察觉到前面的人更往前挪了挪。
    她揉了揉胸口撞疼的肉,心下不忿。真是养不熟。
    但少年委实瘦削了些,硌人得很。
    “塌方了,行不得。天亮了再另寻出路。”
    越春探出脑袋看,果然见前面插了杆子木板拦路,再远一些依稀还能看见损毁的路面。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能往路边靠了靠,马车拴在林子里。
    眼下天色透着蒙蒙的光亮,越春窝得太久,筋骨都仿佛揉成了一团,现下也不愿再待在马车里,干脆沿着林子散步。
    她沿着小溪,走得很慢,心下不安。
    这一路走来太过平静,临到进城才有异样,很难不让人起疑。
    再说这平原少有塌方,不过一处小山丘,竟也能堵了路,简直就是明晃晃昭示“此处有异”。
    越春很确定书里没写下江南一路的险情,这种人烟稀少的地儿,也不外乎山匪抢劫之流的罢?也不知他们二人赤手空拳的可能敌过。
    她正迷迷瞪瞪地乱想,直到眼前突然敞亮,她才发现自己已然走出了林子。
    戚廉隅不远不近在后面跟着,也没出声。
    眼下天更亮了些,没多久也要日出了。她正要往回走,却被人叫住:“姑娘可也是被阻了路才到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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