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朋友的故事…。」房东的眼神飘向远方。
    「不是您?」这回我可是真好奇了。
    「是啊…,」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好远:「我那朋友,有点年纪了,结了婚,还有个孩子,唉,」他叹了口气:「说到底,到底都得怪他老婆。」
    「怎么说?」为了探到714号房的口风,我乐得当个好听眾。
    「信教啊,一年换了二十四个宗教嘛。」
    「台湾有那么多教吗?」我顺着他的话问。
    「怎么没有,」房东说:「看你相信什么,你就会去信仰什么,所以嘍,我那朋友的太太,一会儿看她拿香拜拜,一会儿看她禪修入定,又是圣经、佛经、可兰经的,见一个热衷一个,还打从心里真心地相信,所以吶,可怜就可怜到我那朋友嘍。」
    「可是宗教不就是劝人为善吗?」我问。
    房东哼了一声,「劝人为善,谁劝?」他没好气地问。
    「呃…,那些传教的人,弟兄姐妹、师兄师姊?」
    「劝谁?」房东又问。
    「劝…我?」
    「劝你?做什么?」
    「向善…?」我迟疑地回答。
    「你?」房东不客气地反问我:「你不知道要怎么行善,还需要人家来劝你?」
    「但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人没信仰,没宗教啊。」我反驳。
    「所以那些人都不会行善,还得人家告诉他?」
    「话不能这么说,」我解释:「总有人只会作奸犯科嘛!」
    「那为什么那些弟兄姐妹、师兄师姐不去找那些人,偏要一天到晚缠着我说信教有多好,只要决志祷告一次就能永远得救,然后进了教会却又评论我,说我也不冷也不热,所以神必从祂口中把我吐出去?」
    「呃…,您也常去教会啊?」我问。
    「还不是我那朋友,他老婆拖他上教会,他也就把我也给拖去了。怎么?」他反问我:「你是基督徒啊,否则你怎么会听懂我在讲什么?」
    我摇摇头,「我朋友是。」
    严格来说,其实是沛沛的妈妈,她老是喜欢拿些圣经故事来誆我,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解经把我唬得一愣一愣地,像方才房东讲的那段经文,伯母就曾跟我提过,她说基督徒只要一次祷告,接受耶穌成为他的救主,那么人就可以因信称义,死后灵魂便能上天堂了;但问题是人只做这么一个决定就能保证在死后得以上天堂,那么之后他在教会里,还需要努力什么来确保自己仍保有天堂的位子?不用了嘛!伯母说,因此等到刚得救的热情一减,外头过日子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压力一来,还会有谁愿意留在教会里做牛做马的呢?于是到头来基督教还不是得回到其他宗教的那套老路子,告诫信眾说你们虽然是得救了,神也不会反悔把你们踢出天堂,但要是你们胆敢在教会里不冷不热、爱来不来、上头交办的事工不配合、该给的什一奉献不缴纳,神看到了可是会伤心的喔!你愿意让神难过吗?
    这种以令神开心之名、行以愧疚感与罪恶感迫人服事神之实的行为,又和那些害怕下半辈子投胎做虫而猛做功德的道教信徒、或害怕上不了天堂而厉行五功的伊斯兰又有何不同?
    我把这段大道理洋洋洒洒地转述给房东,听完后他笑了笑:「你以为你朋友的妈妈是在拿这番话寻你开心?」
    「呃…,不是吗…?」房东脸上似笑非笑地表情动摇了我心中的认知。
    「如果我说,我的看法和她一样呢?」
    「这个…。」我懊恼地支支吾吾着。说真的,我确实一直以为伯母在和我开完笑,于是令人真正脑怒的是,直至此我才惊觉,一些故事要能令人听起来似是而非,想必当中必然得参杂着一些似非而是的事实,而我却总以为这全是玩笑话,于是我到头来竟还是分辨不出来这些故事里究竟谁是谁非。
    「所以我说,」房东把我们俩的酒杯都斟满:「『宗教总是在劝人为善』这句话应该这么解释:那些人觉得你应该这么做才是最好的。」他敬我一杯。
    「那些人?」我边乾边问。
    「是啊,」房东重新倒满酒:「那些人,那些自以为自己比其他更优秀的人,那些明明有这种症头却又不自知的人。」
    「什么意思?」我啜了一口酒。
    「不论什么宗教,里面的信徒都会跟你说眾生平等,或大家都是神所造的,是吧?」
    见我点点头,房东又说:「但是道教徒会说,不信祖先,死后没人祭祀,只得无依无靠,四处飘渺;基督徒会说,主啊,请原谅那些外邦人,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伊斯兰会说这些人对信仰都没有见证;佛教会说眾生无知,世上一切本是虚空。
    「当然这不一定是那些宗教圈内人里的行话,但与这些人接触久了,你多多少少会听过他们由衷地说过类似的话,是吧?」
    「嗯…。」我又点了点头,因为我想起大学时候,那些来宿舍传福音的基督徒曾经说了什么…。
    「这不是自觉自己比那些不同信仰的人优秀?」
    「呃…,是…。」我不得不承认。
    房东接着问:「在你相信神爱世人的同时,又相信神多爱一点相信祂的人?这不算虚偽那算什么?」
    我无奈地笑了笑,因为我一时间也搞不清楚他的命题是否正确,毕竟我也曾和不同宗教的朋友聊过信仰,他们说不上是十全十美的虔诚,但人品倒是没什么好多嘴的,只是我确实也多多少少听他们讲过类似的话。
    例如某日我被朋友拉到他的基督教社团参加聚会,那晚他们团契辅导就说过这么一个故事,说是在某次教会办宗教连谊活动,请了几位佛教法师参与,会后大家一起在教会里享用爱宴,当中一位法师为了要向邻座的牧师表达来者是客的谦虚之意,便将弟兄送来的一份餐点先递给正和友人聊天的牧师,没想到牧师接过即下意识地将餐点传到隔壁的位子,法师觉得这是牧师没注意,于是便又递了一份过去,结果牧师又把盘子传给邻人,这时候法师这才惊觉,原来这就是基督教的「服侍」。
    这个故事听得让台下的人又是鼓掌又是阿门的,但事后再想一想,其实把法师与牧师两个角色对调、场景从教会换到佛寺,这故事不也是能够成立?只是在基督徒面前说出来,是否仍能在台下搏得满堂采便不得而知了。
    当然你可以问他们这不是代表了他们的信仰比其他宗教优秀,而他们也当然会否认,更会说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话说回来,这不就是房东所谓的自觉自己比其他信仰优秀却又不自知吗?
    「更别提那些自认为对世人有责任的人,」房东抢在我理出他论点的谬误前又说:「那些人总是对着你说你应该要修,否则这些症状不会停止;你要来接主席或参加这次的全国祷告会,我们已经在祷告中听见神的声音如此说了。我是说,」房东那隻拿着酒杯的手在空中比划着,激动到酒水都泼了出来:「如果你的神真的要我去做一些事,祂为什么只跟你说,而我却从来没有听过神说话的声音呢?」
    「也许是我们没那个能力或慧根。」我试着回答。
    「对,或是你不够虔诚,」房东的声音装满了讽刺:「但你不够虔诚,又或你没那个能力去听到神要对你说的话,那神为何还要找你这种没慧根的半吊子去做事?」
    「因为这么做对你好,只是你现在不知道而已?」我说。
    「对我好?我连他们听到的是神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声音都不知道了,又该如何分辨这是神,还是鬼要我这么做?或是更单纯地说,就只是他们那些人自认为我这么做就会对我好?」
    「那些人?」我发现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又鬼打墙地回到这三个字上头。
    「是啊,那些人」房东忿忿不平地说:「最糟糕的就属那些人了,那些人还真虔诚,乐善好施、造桥盖庙、读经祷告,只要在教会、道场、佛堂里,大家都会对你称讚他们是好基督徒、有积功德的人。」
    「但实际上不是?」
    「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行凯撒归凯撒的事,是因为这样才能在外邦人立下神的榜样;他们省吃简用,亏待员工,是因为这样才能捐献建庙盖龙柱;他们成天为你代祷、念经修行,是因这样就可以免去眼中的樑木、心中的罪过。」
    「『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樑木呢?』我猜圣经里应该是这么说的。」我小心地补充。
    「我知道,教会我也没少去,」房东挥挥手:「但你以为有多少人真心认为自己眼中的樑木就是樑木?还不是一天到晚拿手自己心中的尺到处去量别人,心想那些不虔之人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然后暗地里庆幸自己一定会上天堂,因为自己做的事都是上天、上帝所爱的,即便这些事在外人眼里看起来不那么顺眼?
    「你知道我有个房客是教授,一家都是基督徒,他最爱跟我炫耀他的儿子多有想法,为了决定该推甄哪间研究所,花了不知多少时间上网分析资料,最后为了在三间有兴趣的研究所中决定一个,让他爸爸带他一间一间去与系主任见面讨论!」
    「呃…,这算关说吧…。」
    「不!怎么会呢?」房东摇摇手指:「这叫让孩子自己判断什么环境最适合他!你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吗?就是什么才叫做『善』?你说那是关说?不,那叫关心!关说与关心差在哪里?差在你怎么认定什么才叫做关心,因为非圣经佛经并不是每日一词,里头可没有告诉你什么才叫做关说!
    「于是那种人一天到晚拿着心中的那把尺到处去量,量别人也量他自己,唯一的差别是量到自己时,他尺上的刻度会自动变化,好让他做什么事都能合乎仁义道德,都能走在神的道路上,这种人最糟糕的是,他们打从心里就根本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善』的,」房东双手在脑袋两侧比了个双引号:「因为公道『自在人心』吶,你知道吗?说正格的,其实你也不能说他们故意这么曲解公义,而是他们还是真心地认为他们为你做的,都是为你好呢!
    「错都在你为何仍执迷不悔?为何不相信这都是魔考?为何不知道这都是魔鬼的试探?信我者——注意哦,不是我,是我的神者——荣华富贵,不信我者…我神者,必无永生。
    「所以你为什么还不听从我们的建议?为什么还不去走我们建议你该行的道路,我们认定的神的道路?你到底为什么还不向我们的神悔改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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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你那房东对基督教过敏呀…,」沛沛一脸认真地翻找着她丢在一旁的皮包:「我有些药可以给他擦,应该能止痒…。」
    「只是刚好他朋友前妻的最后一个信仰是基督教啦,」我笑着推推她的头:「我后来问房东才知道的,他说他那阵子常被那夫妇俩拉去教会,教会里那些陈腔滥调听到他都能上台讲道了…。」
    「也难为你得听他这么长的抱怨文。」沛沛一脸幸灾乐祸地同请说。
    「嘖,」我翻了翻白眼,「后来我也听不下去啦,」我说:「于是我藉机打断他,回到一开头他朋友离婚的事,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吊了吊沛沛的胃口:「他朋友的前妻竟与714号房脱不了关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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