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万掌门一向都不是个自会自怨自艾的人,既然自己一开始做错了,那现在就弥补这个错误,至少将金环还给郝娴,也许不能亡羊补牢让郝娴再次变得活蹦乱跳,好歹也算他知错能改物归其主。
    于是万乐天手一挥,金环就像是个普通的铁环一样被他扔进了大阵。
    没了煞妖吸引视线,被扔进去的金环在大阵的至阳之力下,就像是扔在太阳底下的小镜子,耀眼的格外突兀。
    围在最内圈的都是高阶修士,谁都能看得出来那金环除了光亮些,不含半分能量。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了万乐天。
    “你在作甚?!”
    大长老一把抽上了万乐天的头,他倒是不担心万乐天会惹麻烦,只是单纯觉得丢人,万乐天身为合欢掌门,没头没脑扔这么个东西进去纯属瞎胡闹。
    一瞬间,大长老都觉得归元峰会莫名倒塌是某种预兆,比如合欢老祖宗实在看不过眼,暗示合欢应该换个掌门什么的。
    谁知下一刻,不光是大长老,连万乐天自己都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原本飘散在四处的红色灰烬,仿佛时间倒流了一般,竟然又自四面八方飘了回来。
    没过多久,金环就覆上了厚厚一层红灰,很快金色的光芒便被染成了彻底的红,但灰烬还是不停的往金环上聚拢,直到渐渐的,在金环中心处凝结出了一个紧实的红球。
    万乐天抱着头的胳膊不知不觉翘起一个小缝,一边惊讶的看着那红球,一边问大长老。
    “大长老,您听到有人唱歌了吗?”
    “那不是歌。”
    大长老神色凝重,牢牢盯着红球不曾挪开视线:“神祭。”
    万乐天:“啊?”
    “若我所猜不错,这是上古以神魂献祭神明的咒法。”
    大长老似是从鼻腔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严肃的询问万乐天:“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样东西,它到底是什么?”
    万乐天张了张嘴:“我不知道,是别人给我的……”
    “是守墓人!”
    云自明不知何时左扭右扭硬挤到了万乐天身边,他根本没注意二人在说什么,只难掩激动的大喊。
    “是守墓人的歌!”
    说是歌,其实不过是含糊不清的喑哑吟唱,根本听不出来词,也没有什么优美的旋律,但却莫名让人有一种心悸之感。
    而紧接着,金环四周便浮现出数十位半透明的金色魂体,他们双膝盘坐,手指结印,口中呢喃,正在齐声颂唱着什么。
    万乐天定睛一看,竟诧异的发现,这些金色魂体正是自己在无名村落遇到的村民。
    于是他忙急急追问云自明:“守墓人到底是谁?”
    “守墓人……就是万年前,曾经封印了掌印的修者后人,他们关押了掌印的天魂万年。”
    云自明心看了眼郝娴,想到神冢前发生的一切,声音也不由变得低沉下来:“上回我们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守墓人正在封印战神的灵魂。”
    众人皆是一愣,封印战神?那不就是封印郝娴?
    “那他们现在这是?又要复活煞?”
    “不是。”
    蓬莱阁大长老摇摇头,一头乌发变得雪白,显然是在大战中消耗过多,竟有几分油尽灯枯之相。
    “以煞气如今的力量,已无法凝结成煞妖,恐怕是守墓人欲将飘散的煞气融为一体,再以封神之法封印。”
    几人说话并没刻意避着旁人,有修者听到,也不由自主同他们一起将目光对准了大阵中心。
    一时无言,再次安静下来的世界里仿佛只剩那位与红球相对而坐,在红色灰烬中褪去一层层焦皮的女修,就像又一次浴火重生,与万年前的战神身影缓缓交叠在一起。
    果真,如蓬莱大长老所言,守墓人的魂体越来越淡,越来越轻,而煞气飘向金环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所筑的红球也越来越紧实。
    待红色灰烬全部被收拢在大阵内的时候,守墓人再也支撑不住,完全消散在微微泛红的天空里。
    合欢大长老长长叹了口气。
    “是非因果又岂是几句话能理清的,如今这样,也算是赎罪了吧。”
    众人皆感慨,唯有万乐天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嘴皱眉泼了盆凉水。
    “可如今这般,我们也无法完全封印住煞气,总不能,一直敞开着界门,让这些煞气灰烬飘在这里吧?”
    不料他话音将落,众人便听‘轰隆’一阵巨响,紧接着,一巨物自地平线拔地而起,竟是归元峰下的无名祭坛自地心向界门飘来。
    随即,天河煞门下的天河,再次涌出湍急的水流,原本连接蓬莱的暗河冲垮了修士们的封印结界,水柱滔天而出,自下托起了祭坛。
    云自明揉着眼睛,不可置信惊呼。
    “海妖?!”
    水柱带着属于大海的蔚蓝颜色,有鲸、鲲、鲛人等随水柱一起,如图腾般翻滚跳跃,水流在他们的动作下不断冲刷着祭坛,直到将其冲刷出如金属般夺目的光泽。
    “叮——”
    一声清脆的巨响,归元峰下的祭坛终于浮上了界门,就像是水晶球下华丽的球座,牢牢镶嵌在大阵底部。
    耳中如堵上了棉,再听不见声音,然视线里却是一片绚烂。
    被聚拢在大阵中的煞气灰烬,被翻滚的水珠一粒粒牢牢捉住,又狠狠按向中间的红球,如同在沙尘上泼水,不过片刻就尽数凝结成一片红雨。
    “掌印、醒醒……”
    几声细密的呢喃,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就像夏日池塘里此起彼伏的蛙鸣。
    水滴洒向郝娴的身体,水流包裹住郝娴的发丝,让她仿佛是飘在透明水球里的神女。
    郝娴目不可视,脑海中却出现了汹涌的大海,看到了深埋与海底礁石中的地下监牢,以及搅动起无边暗潮的灾难权杖,与被撕碎的海神系统。
    原本疲惫的身体涌入阵阵暖流,就像回到母体的胎儿,舒服又安心的只想喟叹。
    ——这是不同于陆地的,充满包裹感的力量。
    这是独属于大海的力量,是来自大海的祝福与馈赠。
    大阵中,原本跪坐的郝娴,在水球的牵引下渐渐仰头向上,飘上半空。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身上的焦黑已尽数褪去,新生的皮肤恍若初雪般白的刺眼,残破的衣衫中透出紧绷的肌肉,浑身都充满了可怕力量感。
    郝娴睁开双眼,双眸中却是两团空洞又让人无法逃离的白。
    “哎……”
    似是有一声叹息划过耳畔,随即,爆开的能量将众人齐齐向后推开三尺,郝娴的秩序领域无影无形,却让众人都无端生出一股无力抵挡的战栗之心。
    于此同时,领域里的红雨也在变化着,水滴汇聚成湖泊,碎沙堆积成高塔,如漩涡般悉数裹住了金环。
    在水雾朦胧的光影里,影影绰绰有只古怪的三叉法杖,被一群看不清模样的海妖虚影撕咬着碎成片片残骸,又与海妖一起消失在了水光里。
    须臾,水镜球里,便正剩下漂浮在半空的郝娴,与一颗拳头大小,圆滚滚的红珠。
    又是几声清亮的啼鸣,耳边响起海妖们欢快又有些慌张的惊叫。
    瞬间,就像破碎的泡沫一般,祭坛碎了,海妖们的身影也摇摆着坠入大海,七色彩虹挂在郝娴身后,如同坠在她身上的飘带。
    众人还未回神,一道明光忽的自头顶洒向天地,所有人都被映照在刺眼的光芒中。
    光芒未散,数道声音已响彻在众人耳边。
    “大鬼王容辞,守护地界有功,功德可位列仙班,晋升鬼仙荣登天界……”
    “海妖淼淼,守万年承诺,功过相抵,允其身不再受诅咒所困,得以重新修行……”
    “合欢宗,守护煞门,教化世人有功,予以万年气运助道统万年昌盛……”
    “……”
    天威之下,众人俯身跪地,然目光却皆凝视着那还未闭合的界门。
    模糊的视线里,大阵里浮现出无数朦胧的身影,他们围绕着郝娴,围绕着红球,向自己的朋友们投来一个或欣慰,或悲伤的目光。
    然后带着些遗憾,与灰烬一起,飘然消失在空气里。
    有修者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不仅仅是因为郝娴,更是因为自己在灾难中死去的亲友爱人,亦或是自己。
    他们不是战神,也没有横亘万年的故事,但曾在某刻,他们是与战神共生共存的不屈灵魂,他们也在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用力拯救过这个世界。
    昊空也在光影中看到了无数熟悉的身影,他看到了终其一生都未能与亲子相逢的成燕儿,看到了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罪孽,却始终保持纯善之心的仲绮罗,看到了一位位为守护漠北而亡,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小和尚。
    可他竖着耳朵,听了好久,听到连只打了个酱油的七八位上古妖兽都得到了‘封赏’,却未曾听到死去之人的名字。
    “佛门昊空,累数十万功德……”
    终于,昊空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只有他自己听到了这道声音。
    “允开启异界界门,回到……”
    “等等!”
    昊空打断天道的话:“为什么没有他们的名字,他们明明连生命都付出给了沧澜,为什么没有得到封赏?”
    天道的回答冷静而残忍。
    “修者无轮回,魂飞魄散,自然无法受天恩。”
    昊空:“这不公平!万事总有例外,没道理只有活下来的人才配做英雄!”
    他指着飘在界门那些还未散去的虚影:“看呐,他们还未彻底消散不是吗?只要将他们的魂魄留下来,哪怕只是给他们一次转世的机会……”
    “没有。”
    “什么?”
    “没有机会。”
    天道:“世间只有冥河,却无修者的轮回桥,若不能修炼成仙魄,残魂皆无路可归。”
    ‘无路可归’四字天道说的很轻,却像是用刻刀狠狠刻进了昊空心上。
    他沉默半晌,问道:“我与您的交易,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吗?我是说,我可以几百年后再开界门回家?”
    天道也顿了顿,才答。
    “可以,只要我在。”
    手中的贝壳硌的昊空手心生疼,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界门,带着些许遗憾,却还是咬咬牙,深吸一口气问道。
    “如何构建修者的轮回桥,五十万功德,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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