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城地下三千米实验室主任办公室。
    卢海空一页一页翻阅手头的研究日记,密密麻麻的数据体征对比,“简要陈述郎定河能够在五天之内完成嗅器分离实验的理由。”
    他坐得板正,肩章上十二个种族的象征汇聚一体,闪闪发亮。面前站着的一排实验员你望我我望你,不知道该不该触霉头;后面一排军装人员则斟酌该如何开口。
    石贝贝推推眼镜,他从奉历城中心研究所调职过来参与基因层面的研究,平日闷声干大事,眼看就要冷场,徐徐回答:“我们可以把普通的香水比喻成面粉,而beta的体味则是原始蛋糕胚。匹配的ao,信息素可以视作彼此眼中喜欢的草莓奶油蛋糕。”
    他站在队伍的末尾,声音却亮堂,“提取a或o的嗅器细胞制作的高契合度信息素香水,我们可以假定为,a或o在世界上最爱的、爱到独一无二的味道,不妨称之为——美梦。”
    顿了一下,他说:“因为美梦会散。香水发情事件就是把美梦覆盖在蛋糕胚,吸引了ao沉溺于美梦中。随后发生嗅器幻觉,是美梦散后,ao依然在蛋糕胚上沉溺于逝去的美梦,无视曾经喜爱的草莓蛋糕。”
    “嗅器分离,是要让ao重新看到真正存在的草莓蛋糕,而不是沉溺于失去美梦之后光秃秃的蛋糕胚。困难的地方也在于用真实的草莓蛋糕置换虚幻的美梦。”
    石贝贝抬起头,见中央军委主席看他的神情专注,示意他继续,“实验室0701号人员的特殊之处在于,涂在蛋糕胚上的不是美梦,而是他的草莓蛋糕。他比较容易剥离两种真实的界限,并且不需要经历用草莓蛋糕置换美梦的过程,因为真实存在的草莓蛋糕就是他的美梦。”
    卢海空身为人族,明白他精妙的比喻义,点点头,“那么余下的ao脱离美梦的进展如何?”
    “目前未达效果。要逼他们意识到美梦不存在的残忍,草莓蛋糕的真实很难满足。一旦脱离美梦失败的话,他们将要永远在蛋糕胚上承担美梦不存在的痛苦。”
    卢海空深沉的视线掠过一排实验员,个中三五个是狼族的,脸色紧张等待他的判决,“可以取保候审,由于事情过去不久,人身危险性评级一级,佩戴完整的措施后才能予以自由活动。”
    几个狼族实验员小小地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他们可怜的首领不用再被关押了。
    卢海空合上手头的资料,突然问:“郎定河哪来的草莓蛋糕?他信息素不是和谁都契合不上吗?”
    石贝贝偷瞄一圈,心想这八卦是他们能听的吗?
    取保候审申请人,四级军衔上校亚当从人缝里挤过来:“报告主席,郎定河已有心仪伴侣,什么美不美梦,都是针对狼族首领和参谋长的阴谋,我方请求严厉打击趁机作乱的不法分子!”
    卢海空隔空给他一眼:少给我上眼药。
    几十年交情了谁还不知道谁的花花肠子。
    满室人员渐渐散去,亚当站在他身后两步护送,二人一齐探望那个唯一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人。
    亚当嘴唇轻动,“主席,您知道这是构陷。”
    卢海空摇摇头,“路斗勇重伤濒死,至今未醒。他脖子的伤,我已经看过了,需要组装机械颈。”
    言外之意是,危害行为与危害结果并不匹配,即使是构陷,也处理得太过了。
    他远远看见戴着止咬器的家伙,“他这样子,不戴上禁具,连我也不敢见他。”
    止咬器、手铐脚铐、抑制兽化全套禁具,饶是如此,郎定河的身材高大,气势骇人,仍不可小觑。
    半“出狱”状态,他显然已经匆促收拾过自己,至少没有顶着满嘴的血肉。只是被关押了五天,长达四天的强制发情和兽化,外表的清爽也掩盖不了精神的疲惫。
    卢海空眼前浮现方才翻阅过的秘密实验资料。郎定河自关押以来,一直被各方密切监视着,清醒度在50%-60%浮动,具有合格的发情自控能力,远高于其他人的28%,是嗅器分离实验成功的希望。
    直到30小时前,攻击性猛然剧增,实验室的墙面被撞塌一角,清醒度直线降低到10%,实验员一度以为是他强行压制发情的恶果反弹。在众人以为他未来两个月都出不了实验室0701的大门时,高危险性持续2小时后,清醒度又诡异地逐渐攀升,直到化作人形,24小时内信息素恢复稳定水平,回到正常状态。
    虽然达到了解除关押标准,但至少一半的实验员不同意解除关押,因为发作和消退都太突然,稳定性太差,危险性过高。
    然而一看见正常的苗头,狼族上层旋即马不停蹄申请取保候审,把人捡出来。以狼族护短的特性,他又偏是主心骨,释放是势不可挡的事。
    卢海空上下看他一眼,“恢复得不错。”
    只是气势变了。原来是一座千山万壑无转移的磐石,现在像在身体里压了一座随时可能爆发、但深深压抑着、沉默等待某一个时机爆发的死火山。
    他转身欲走,郎定河沙哑地问:“对路斗勇的调查结果是?”
    卢海空转回身,他面前的青年吃了个顶格的一级处分,已经被褫夺了军装,穿着的还是实验病号服。照理说,他不应该问他。但他确实对这个青年产生了怜悯之心。亚当在他身后沉默,他说:“据狼族现有的调查结果,路斗勇是因手持重要证据,为与郎娟参谋刺刀一事,才遭此毒害。”
    “这样吗。”郎定河神色淡淡,不愿再多说一句。
    于他而言,很多事情稍作一想便明白,只是难在不愿相信的事情也要一并接受。
    卢海空缓缓提醒他:“你知道……事情本不必至此。”
    事情所图所求一目了然,郎定河和郎娟的相互标记优先与伪标记beta。但他却强行发情几乎咬死路斗勇。
    郎定河心中的火山喷发出一丝上升气流,滚烫的岩浆灼热鼻息:“是首领位置需要我,不是我需要这个位置。”
    “你还是要为这个位置付出代价。”
    郎定河盯着他的肩章,其中有狼族的图腾。他已经为这个位置付出了一生,从父母战亡到鉴定为4s级alpha,每一步都把他往这个位置推,他每一步都在不负众望往这个位置爬。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身后是九千万的狼族人口。那些沉甸甸的责任早已融入他的血脉,不可分离。
    然而,然而。
    “事发时我在发情,主观上应以相应免责。”
    血气从喉间滚过,咽下苦涩。
    卢海空扬眉:“就为了这一点?”
    就为了主观免责,才闹出发情的动静,未免对自己太狠。
    “根据我日常行动轨迹,路斗勇应该预料到当晚我会在军委大楼里。”郎定河神色不变,“他的二级权限,足以查阅我的发情期信息,他应当对我的发情危险性有足够的认知和准备。”
    卢海空和他对视一眼,在耳朵上比了一指刀,示意不会听取。
    他本不该在开庭前接触他,何谈大肆陈述自己的抗辩事由。
    到底是仗着父母辈留下的交情。卢海空暗暗叹息,转身离开。
    亚当瞥一眼中央军委会主席雷厉风行的背影,沉肃地问眼前这个挺拔的后辈:“你选择发情,没有设想过一旦自己无法成功完成嗅器分离的后果?”
    “没有。”他说,“我只是不想耽误她。”
    保护法则是他呼吸的氧气,没有意识到呼吸的时刻也在呼吸。
    如果他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被郎娟标记,二是路斗勇被她标记。
    他抗拒以这样的方式实现标记。而一旦郎娟标记了路斗勇,还要承受嗅器分离。
    所幸嗅器幻觉必须建立在颈后血液交换的基础上,他一如既往揽下了自己承受嗅器分离的结果。保护郎娟,保护别人,早已是他意识之前的惯性。
    而路斗勇使用的信息素香水,那是——那是银荔的味道,无形中影响了他的判断。那不是虚设的美梦,而是真实存在的氧气,他也不能让郎娟沉迷于属于他的氧气。
    时过多年,他才迟迟意识到,除了责任和原则以外,原来生命里还有一些东西不能付出、不能交换、不能牺牲。
    可是他醒悟得太晚。最需要他保护的那个人已经被伤害了。
    亚当提醒他:“郎娟还在0701-2里发情。她需要你的信息素。”
    自幼相伴,即使二人的信息素契合度始终到不了合格线,也已经化作无条件接纳的熟悉。
    郎定河的信息素,对绝大部分狼族而言是安全感的象征,对她更是紧密穿戴的铠甲,精神成瘾的镇定剂,只要有他在身前,从来不惮伤害。
    被保护得太好的人,总会有意无意忽视隔绝在保护罩之外现实的残忍。最终致使被保护者,无条件向保护者孜孜索求。
    “我不会再给她安抚了。”他说,“她自己会挺过去的。”
    他的信息素于她恍若美梦。而美梦要散,她要接纳只有自己的现实。
    亚当沉默片刻,轻轻转动指间的戒指,“你恨她。你恨他们。——你恨我们。”
    “不。”他轻轻开口,“我恨我自己。”
    亚当和他对视,那表情实在难掩疲惫,或者应该称之为伤心。
    “你为什么恨自己?在我看来,你已经无可指摘。”
    他垂下眼,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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