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觉得杨震在这个时候急急的出仕也与这件事有关,为的就是在朝廷多一份力量,多一个周旋转圜的余地。
    “说起收商人的税,我听过,除了按照户籍收商人税外,还有其它许多方式。”我说。
    重农抑商,对着商户收两倍人头税,导致所有人对行商避之不及。小商小贩的,收不了几个钱,而大商贾都背靠大的豪强士族,用各种方法避税,也不在乎几个人头钱。
    “商品买卖,按照利润额抽取一定的税,成为固定比例。按照商品种类可以有所区别。这种叫流转税。”我说,“如果一样商品自西域运来时进入我国领土,要收一次税。这叫关税。类似建一互市,收的入场钱。商贾贩卖时,如果他十钱购买,十五钱卖出,我们从这增加的五钱里收取十分之一为增值税。他卖的越贵,收的越多。再者,一些只有富户人家会需要的物品,比如家奴、昂贵的木料、石料、丝绸,酒、乃至青楼嫖资,都可以再加一次税。若想不交,则放弃这些是最快的,也不会危害到谁,这叫消费税。”
    刘曜听我讲完,没有追究我口中的“青楼嫖资”一事,只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照你这样收,恐怕全天下的商人都要骂朕锱铢必较,一毛不拔。况且这收起来极为麻烦,朕难不成还要派人监视这些商人不成?”
    我冷笑一声:“说陛下小气总比说陛下慷慨要好。觉得你小气,只会骂你抠门,但要是平时陛下总摆出慷慨模样,关键时刻却拿不出钱,怕是要被别人恨上了。财不外露的道理,即便是皇帝也要时刻做到啊。”
    刘曜脸色微变,瞪着我半晌,想要反驳却愣是反驳不出来。
    “再者,我说这些,不是要陛下马上去做。毕竟,商品经济才按这样收税,陛下国土里都是靠天吃饭的农民,只能指望着耕地和人口收钱。我只是说,有人想要这么做……”我摆出一副此事严重的肃穆表情,“虽没有我说的这样直接细致,却的确是这样抽丝剥茧的管理着陛下国土上的这些百姓呢。”
    这话说的仿佛在暗示什么。
    不,就是在暗示什么。
    “商品经济是什么意思?商人为主的国家吗?”皇帝觉得我在说荒谬的事。
    “这个不重要,我是说,有人在用这种方式调控物价,又从中抽钱。用的其中一种方法,是私自铸钱。”我直白道,“矿脉之事,是因牵扯到此人多年经营心血。陛下小心,此人有颠覆朝廷之能。若是有心,拿出大笔钱财食粮挑动叛乱都并非不可能。比如…今年年初我来之前才镇压过的那个青天教,说不准就是有人背后挑唆闹事,转移视线。”
    皇帝放在桌面上的手攥成拳,对我说之事并不信服。
    “这是危言耸听,还是认真的?”
    “陛下能想象,若是还有五个梁陈这样的人在陛下不知道的地方,会怎么样吗?”我说。
    “若是有这能力,为何朕从来没见过?”皇帝摇头,“梁衡为朕培养亲信护卫,有不少都有特殊之能。但梁陈此人,世所罕见。”
    “所以这里有一个问题,”我说,“陛下是否觉得这人非除不可呢?因为,自保之外,这人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操纵或者颠覆朝廷。”
    “……若真有此人,还有这样的力量,那朕这个皇帝当的也无甚趣味了。”刘曜厌厌的垂下眼睑,“亦或者,可以为朕辖制,为朝廷所用。”
    “青州叛乱之事,沿着我说的去查一定会有更多线索。陛下可以试试这样。”我低头与皇帝说小话。
    隔日,皇帝下朝时,私底下召见了九卿下属的一个郎官。此人自太学由太常推举而来,补官入仕。因常年钻研经义礼法,便形成了不说人话的习惯。
    刘曜却觉得颇有趣,他接近此人,太傅等大臣便没法有什么意见了。因而他时常借着召见此人的名义,又召见数个此人太学同僚,寻找可用之才。
    “朕将这样东西给你,你下去与同僚们一起看一看吧。”皇帝态度温和道,“卿对律法和礼制颇有研究,想必对朕给予你的这样东西也有想法。”
    尹清颔首,规规矩矩的取了皇帝的竹简,原地坐起来细细翻看。
    不等看完,已经挑出许多错处。然尹清虽然不说人话许久,但看帝王的脸色的能力还是有的,便憋着不说。看这样子,陛下是等着他和同僚讨论出个所以然,而后翌日上朝提出个章程来。
    翌日,录尚书事的小朝议,皇帝一边看着尹清大声念着昨日整理的奏书,一边仔细观察着诸人的反应。
    太傅觉得荒谬,岂有此理。
    “此时多事之秋,朝廷怎的有余力派军队去管理海上事?”太傅反驳道。
    “朕只是想,这两年灾祸连连,一定是上天对有些人的恶行进行惩罚了。曹许两家人虽已接受惩罚,然而实在是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不重罚难以平民愤。”皇帝说的一板一眼,“青州此地,定然还有残党。若是将这些引起天怒的贼子彻底消灭,想必明年便会风调雨顺了。”
    这意思,是要找替罪羔羊杀人祭天了,而且还是早就已经定罪的人。
    虽将罪民迁走,诛杀首恶,但曹家只是带头的,还有不少抓了没动。
    这百姓是没法继续盘剥,商人也榨不出多少钱财,北方打仗转移了一部分民怨,消耗了一部分人口,还剩下一部分,拿早就定了罪的人开刀,也不会得罪其他人了。
    “至于海上事……这叫朕想起来一件事。先前抄家的时候,抄没了不少上好木料,”皇帝说,“太傅觉得,会不会有人趁机乘船从海上逃走了呢?朕记得当时抄没数额与预计数额的确有偏差,这几家树大根深,肯定不止表面上看到的那些。对了,还走丢了一人,至今没能找到。”
    太傅脸色微变,他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开口:“陛下此时提的,将那贼首之一拿出来处斩,此行可选一合适的日子,在东门前大街进行。这样,让百姓们看到,也能安定民心。虽是下策,却也有些用处。”
    顿了顿,他又说道:“只是再次启动调查旧案,臣是很不支持的。一方面,此案牵涉众多,之前便只能将大批世家迁走,而不能对其做些什么。二则,此时再次启动旧案,保不准会引起激烈的反应,重现当年叛乱之事!朝廷军队此时大多在外,陛下要想再调查,也得等仗打完了再说!”
    皇帝与太傅对视许久,目光向周围瞥过。
    除了太傅外的其他若干朝臣脸色各异,他想从他们的表现上看出一二。
    “再者,陛下说会有人乘船逃跑——绝无可能,海上风浪危险,远不是江河湖泊可比,随便下海便是没命的事。留下来,朝廷的处罚也只有迁居,万没有乘船逃逸的理由。”太傅振振有词,“臣的老家在徐州,对此有一二了解。”
    皇帝闻言,叹气道:“说的也是,是朕异想天开了。朕未曾去过海边……何时有机会,想去太傅的老家做客呢。”
    太傅行礼:“这是朕的荣幸。”
    这件事暂且不提,又绕到如何搞钱上头。
    “为今之计,朕要节衣缩食,各位募捐朝廷,朕会请人为他立功德碑。”皇帝幽幽道,“朕还打算让尹清他们,钻研礼制,修订大汉新制,对各级的吃穿用度进行更改,减少耗资民财。”
    原本皇帝自个节衣缩食不牵涉到别人,但要是一旦改了律法,那么就能理所当然的规定所有人用度不能超越皇室了。
    “陛下有心,自是好事。然朝廷法度不可朝令夕改,礼仪丧葬不可无故增减,兹事体大,关乎国本…”太傅斟酌词句,“比起这些,如今郊外灾民甚多,陛下也可适当安抚一二。”
    “太傅的用心,朕都明白。朕会谨慎小心的。然而如今朝廷缺钱,朕实在无法,只能请太傅多多帮忙了。”
    “还有一事,陛下不能事事多仰仗宦官。陛下要记得亲贤臣,远小人。我大汉天子,怎能学后宅妇人…”
    “朕清楚。只是朕花这么些钱养着这些人,总不能只让他们做那种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就能做的事吧?”皇帝说,“说起来,太傅的那个孙女叫…谢采女,颇有才气。朕将后宫用度交给她,替朕节省不少开支。太傅说安抚灾民,不如叫谢采女领众人去施粥如何?采买便交给你来安排了,太傅。”
    “臣遵旨。”
    对于皇帝连自家孙女名字都记不住这件事,太傅并不惊讶。
    皇帝是不可能记不得的。他故意表现出不记得,这是在敲打,还是对他不满。谢太傅留了个心眼,暗自叹气。
    连续三天三场会开的极累,皇帝终于抽空来看我。一打照面,寒暄也懒得,便挥手叫郑众给我递了一迭纸。
    “郑众,你给她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郑众应声,走到旁边将纸摊开,上面是数个人名,还进行了简单的划分。
    太傅一派占六到七成,另外有三公与大将军以及几个九卿之一的官领尚书事,入尚书台为尚书,其六人各自又领六人为笔录,大多为郎中等郎官。其中三公权力被太傅压制,虽无丞相但实为最有权势第一人。又因是太子老师,故而关系更亲近一层。
    国家没钱,司徒主管财政,担当主要哭穷的角色。日日统计税收,不说是太傅心腹,与太傅关系一直很好。司空是皇帝的人,因掌管水利土木工程、营城起邑、修竣槽沟,是个纯要钱职位,因要不着钱要的着钱不得不多次与太傅等同台竞技。
    太尉掌军务,由于大将军的存在,太尉主内,将军主外。太尉麾下三卿分摊了内庭防务,城内巡逻,安置流民,维持治安等工作,由于是纯要钱部门,也属皇帝心腹,与太傅等多次同台竞技。
    可以看出,涉及到管钱,关键权力都没有握在皇帝手中,不外乎皇帝想要做个什么事,都要被绊上几脚。
    “你说这太傅与夏司空总是争执……”我露出奇妙神色。司空这个职务,若是掌握了钱袋子,那就是油水最大的。毕竟国家基建工程自古以来都是贪腐最频发的地方,司空当得好,皇帝不该缺钱花。“你确认夏司空没有背着你做些什么吧?”我眯着眼看向皇帝。
    “大印在朕手中,朕又不是傻子。”小皇帝不以为意,“朕要这个夏司空,就是为了替朕朝太傅要钱。先前龙脉的工程,便是夏司空替朕申请下来。要了一笔预算,才凑出最后一笔支援西征的开支。”
    自大将军出征,议事就没有大将军参与了,大将军信重的下属日日参与给将军写信。至今也没什么大好消息,让人憋得慌。
    “不外乎陛下会怀疑他们了。”我叹了口气。
    “姐姐看出什么没有?”皇帝打断我的感慨。
    “皇帝陛下玉雪聪明,还用得着问我吗?”我挑了挑眉。
    皇帝靠近,手伸进皮裘里摸了一把。冰凉的手指滑过温热的肌肤,凉的我一个哆嗦,瞪着眼将他推开。
    “朕就是要你说…你说不说,说不说?”皇帝凑了上来,抱着我嬉戏。
    “谈着正事就突然不正经做什么啊。”我撇了撇嘴。
    刘曜一个吻落在嘴角,手在此探入皮裘。
    一旁的郑众早因为皇帝的孟浪动作退出十米远幕帘后,将私人空间留给两人。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温暖如春。
    “有没有想过…这大氅也能当个私密的间隙做些事啊。”皮裘将两人裹住,里头的两具身体在做什么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温了一天的暖窝让人拱了,心里烦躁得很。
    待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已经将皮毛毯子弄得乱糟糟一片。此时回到屋内榻上紧紧贴着大脑放空,安静持续了好一会。
    “朕有预感……快了。”皇帝盯着帐顶喃喃自语。
    望着青年的发尾,透过他的侧脸看向屋外的方向,回忆着刚才见着的天寒,我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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