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现出了那种能看出心虚的理直气壮。
    云弥无言以对,想起衡阳也提过自己因为混进率府中被斥责一顿,替她感到幽怨:“堂堂公主,倒比我倒霉。”
    兄长这头好一些,可是更让人讨厌。
    “……你当真偏心她。”李承弈一边一手转正她的肩膀,“你都不知她从我这里劫走多少东西。”
    他给她数:“兽首玛瑙、覆莲托盏、凤首执壶、一整套邢窑白瓷,我不收臣属赠礼,攒下这份家业也不容易。”
    真正珍稀一些的,多半都是使臣来朝,然后皇帝挑自己不大喜欢的赐下来。
    云弥知情。衡阳早就显摆过八百次,还说要跟她分。
    她重新躺倒在他膝上。因为几番动作,鬟髻早松散得没法看,几缕发丝飘在脸上,围出一抹清甜笑容。
    他温和望着,忽然就感到安心。
    想要时间停驻的安心。
    头一回对她好奇时,根本没瞧见人的模样。之后见到了,第一反应也没顾得上打量样貌,而是遗憾——很明显,年纪太小了。
    那时衡阳都尚未及他肩,她比衡阳还要娇小。穿着月白小袖,着一件豆绿褶裥裙,挽着双髻。脚步轻轻地跟在母亲身后。见衡阳同她招呼,就抿出浅浅梨涡,屈膝向皇后和公主行礼。
    他当时在心里估计她十二三岁,委实失落了一把——母亲是十三岁嫁给父亲,民间成婚也多是十三四岁,更有甚者十一二就许下人家。但他总觉着不妥,女娘自己都还懵懂。
    至少也要及笄后。
    后来有意无意听人提起,知道她今年要过十四岁生日,又高兴一点。
    差的没有那么多。
    那时他才册封一年,皇帝的诏文里再写“无怠无荒,主器之义”,“严宗社之重,顺恒久之宜”,写“率土系心,咸所推戴”,他也知道不是真的,且并不清楚如何才能变成真的。
    过手的事务不少,但大都不算根本。有时听世家辩论,也觉衣冠众人皆还有良知,否则不该高唱江山。
    不喜欢皇后,也是私人恩怨。他不喜欢任何一个昔日烦扰过阿娘的女人。
    这小女娘没有做错过事,他不去想其他。
    不过几乎见不着她。贵女多在的宴席,他都不到场。有一回怎么见着的也不记得了,只觉得她两个月里长高了许多,但还是小。回去路上好好打着马,突然就跳下来,站住问啸捷:“我不曾再长高吧?”
    啸捷张口结舌,不知他什么意思:“……郎君还不够高吗。”
    他知道自己长得高,是高得过头了,连阿耶都骂他挡光,无奈叫他站在阶下回话。也试过一只手把偷吃糕点的衡阳拎起来丢出去,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有些担心——她这样小个,会不会怕他?
    “不曾就好。”他自己点了点头,又翻身上马。
    明明是她长高了,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可也就是她十四岁、他及冠这一年,他听从几位恩师的建议,隐瞒身份下放去了武功县,逐渐认识到了太多的事实。不算崩塌,更不轰烈,却让人深觉无药可救、药石罔医。
    他走了整整一年。等他再回到长安的时候,心里其实记得她快十五岁了,可真的不再想娶。他不想给这些世家更多的荣耀,更不想自己的妻子和后代,永远同这些门庭难舍难分。
    从前想见见不着,努力让自己不想见,反而叫他碰上好几回。当真抽条了,已然亭亭玉立,模样倒还是有些稚嫩。有一次甚至不小心在御花园撞上他,蹲下身仓促行了个礼,又带着侍婢跑开。
    很漂亮。云弥小娘子已经出落得很漂亮。那时他就知道。
    如今完全不需要观察了。
    他简直是这世上最熟悉她的人。不夸张地讲,熟悉她每一寸肌理,了解她每一分情态,听懂她每一声轻吟。
    但这一刻又不同。他自己也真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枕在他膝腿上,为一句他吃瘪的话温婉发笑,无非是脸颊有些泛红。
    “……殿下在想何事。”她不满意了,屈起腿碰一碰他腰身,“看我做什么。”
    李承弈回过神,轻轻笑开:“阿弥好看。”
    “在我眼里,阿弥是天底下唯一可爱的小娘子。”
    他没有说最,不同任何人比,莫名戳中她心坎。乖乖起一起身,气音回道:“殿下也是我心中唯一英武郎君。”
    “所以衡阳过分。”他笑得更厉害,“她不知娶这样的小娘子,要准备多少聘礼,还要来打劫。”
    又来了。
    昨夜到最后,她体力不支伏在他肩上犯着困承受,就模模糊糊听他说什么占卜,婚期,问名。
    他是真心想娶。曾经那样谨慎婚事的人,待她只剩抛却一切的热忱。
    她想嫁。她也是真的想嫁。
    云弥一个挺身,又同他面对面坐着。认认真真问他:“衡阳这样做,你当真不失望?”
    “不失望。”李承弈甚至没有考虑,平平静静回复,“人人都只能瞧见一部分事物原本的模样。何况她比寻常人还要天真些。”
    “她能想到最不好的事,就是希望你拿捏我,她从中得一点好处。”他说起来都想笑,“但只要你说不乐意,说已有心仪郎君,她就不会勉强。”
    “……且能做你的太子妃,旁人一定会觉得我才是获利最多的那个。她也不曾这样认为。”云弥补充,“她一直给我道歉,说不该那样想。”
    他就“嗯”了一声,终于肯说衡阳几句好话:“我了解自己阿妹的品行,一起这么多年,感情并不作伪。就算她更愿意护着舅父和母亲,我也没什么好迁怒的。”
    看来他确实不清楚当今皇后和他母亲的旧事,否则不会先提魏瑕。
    云弥心情五味杂陈。她没有一股脑到拿这事去试探,可正因为他不知道,又的确有些忧虑。
    所以她更加小心地问:“如果她回长安了,你还会原谅她吗。”
    他同样不假思索,答案却不再受她喜欢:“不。”
    “如果昨夜有无辜兵士因她而重伤甚至死去,也不。”
    果然。她自认了解他,不算吹嘘。
    云弥不自觉又将手指攥紧,没有抱他:“……如果我欺骗你呢。”
    从前她同他你来我往,一般就自称“阿弥”,用娇意换他心软。
    这一句就只是我,和你。
    他看她一眼,仍然不意外的样子:“你骗我还少了吗?”
    算是从头骗到尾。连哪天起不再一味利用,继而逐渐倾心,他都不太有把握。
    “……一开始是没有办法。”云弥小声,“那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
    “后来也一样。”他的眼神里有戏谑,“你根本不怕你父亲吧?只是想从他手里赎走你阿娘,但又不敢担不孝的罪名。”
    “不孝是十恶罪名啊,我当然不敢担。”她承认了,“一旦他说我诅詈,我要进大牢的。”
    “你这小女娘,”他不客气地点一点她鼻尖,“根本不怕任何人。就是平时不声不响,骗了别人去。”
    “我怕!”她突然跪起来,大声宣布,“我怕你!”
    他不以为意:“你怕个——”
    “我怕你对我失望,怕你发现,我还有别的不讨人喜欢的样子。”她截断了,鼓足勇气说下去,“更怕你知道,为了被你喜欢,我付出了多少心力……”
    前半句他还是不当回事,听到后面,眼睛居然一亮。
    更让她心头梗塞的是,他清了清嗓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你说吧。”
    “我根本懒得跟那些郎君周旋,不爱与他们说话。那回二郎君约见我,我是因为记得衡阳提过你申时末会回营帐,想叫你看见,想看你的反应。”
    她以为这件事已经足够不应该,结果他面无表情。
    “魏阿弥,如果就这——”声音暗含警告,“你不要给我欲抑先扬。”
    “你没看见,我又叮嘱寻春去告知啸捷。结果衡阳说漏嘴,我就装作很怕你的样子……”她躲了一下他拧耳朵的动作,“其实我不怕!你越不高兴我就越不怕了。那之后我就没再怕过你。”
    他追上去,拧到了:“我瞧你这功夫,比唱《钵头》的精湛。”
    “还有——”她到底迟疑了一瞬,“懒懒是我自己要冻死的。”
    “那时冰天雪地,我听说阿娘高热不退想去照顾,阿耶没有同意。哭过一次,心里太难受,就突然迫切想得到你更多爱惜……”
    他这才怔了一怔。
    “但我不是全然的坏女娘!”她还是忍不住解释了,“如果你要罚我婢女,我必定护着她的!我只是没那么多柔软心肠!别说一只兔子了,哪怕是、哪怕是——”
    她不知该举什么例子,加重语气道:“总之,我懂得狠心,也狠得下心。”
    他长久没有说话。她心里一沉,他却松开她,倏地起身往外走。
    云弥瞪大眼睛——他吃过的烤兔腿也不知几何,在青华山时,她还替他小刀小刀切过。那些兔子多半也是从野外捉来,真的至于这般生气吗?
    好在他又很快折返,半跪下身,将一件物什塞进她手心。
    只抬了抬下巴:“打开。”
    云弥不知何意,照做剥下柔软皮套,露出一把百辟匕首。
    八寸许,双刃,中部有脊。两边逐渐尖锐,匕首头部薄而利。
    她不明所以:“殿下?”
    “时下郎君多喜随身佩戴短剑。从前见你时,我都取下,怕吓着你。”他让她紧握着刀柄,然后再握住她的手,“你知皇祖一朝的景怀太子?”
    云弥点头。
    “他被监禁后,酷吏逼迫自尽不成,又使了刺杀这等下作手段。归根结底,是他羸弱不精武力,这才殒命。但当时,他的太子妃也因惊惧而晕厥了。”他盯着她的目光灼灼,“我今日才知,阿弥不会。”
    他加紧了一分力道,声线都因微微激动而收拢:“在必要时刻,阿弥是敢将刀剑刺入意欲伤我者心脏的女娘。”
    她仰起头,同他对视。
    然后换她一骨碌站起冲出去,留他在原地,缓缓露出迷茫表情。
    她也很快跑回来,在寝房槛下站定,唤他:“虽迩哥哥。”
    他转过脸去看。
    一支小箭嗖地从她站立的地方射出,牢牢钉入房内墙面。
    “这是衡阳送我的稍弓,方便施力。我练过几回,准头的确更好。”她举了举手中弓身,语气笃定,“不仅刀剑。倘若叫我遇上有人加害殿下,阿弥还能用箭矢,射穿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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