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然后一日,又一日。
    週末结束,我回到警校,又上了两天的课。
    半个礼拜过去,姐姐还没醒过来。
    而我无法相信。
    我问医生,医生说数据很正常。临时的义体也已经转换成正式的义体,有好好地发挥作用。莉莉姐还用上警方的公费,给姐姐装上了昂贵的日本製义体。照理来说,姐姐应该比过往还显得更健康。
    唯独脑波状态有点偏差。姐姐的大脑一直发出微弱的「恐惧」讯号。
    「可以理解成她昏迷期间一直都在作梦。」医生形容。
    「『梦』吗?」
    「是的。举例来说,遭遇重大意外,例如车祸而昏迷的患者,昏迷期间也许就会残留着车祸时的『恐惧』。昏迷时就会梦见『车祸』的场面,重复体验。如果没有处理好,可能会留下创伤后遗症。」
    无法逃离的恶梦。
    从周雄那里听来,姐姐是因为腹部中枪而昏迷的。
    这么说的话,姐姐一直重复体验着中枪的过程吗?
    我又试着想像,如果我被困在爆炸案的梦境里,重复经歷着全义体疯子向我衝来的画面的话,会是甚么感想?
    想像不出来。
    黑色机甲能救我一命,却救不了姐姐。为甚么他们不在?总督府直属的特殊部队,在那时候为甚么没有出动?
    fbi探员如此说过:「吴雪昭和周雄,他们有点价值,不过始终不及你。」
    这句话与姐姐中枪一事有关吗?如果有,他们想向我传达甚么信息?
    「不能让姐姐用药吗?」
    医生就像是早料到我会这样问:「很抱歉。吴小姐的状况比较复杂。」
    处理复杂不就是你的职业吗?
    你不是医生吗?
    你不是专业的吗!!
    ……我本想出言质疑,但这不是医生的错,我也不应该放任情绪涌动。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听着。
    「刚刚说『可能』会梦见事件当下的画面,而不是用确实的用词,是因为我们也不知道患者的意识会『梦』见甚么。
    虽然现代的医学科技发达,但是神圣的大脑还有很多未解之迷。用……嗯,请体谅我用一个比较过时的字眼:『灵魂』,我们现在比较倾向称呼为『意识』,但是我认为『灵魂』这个整合了记忆和意识为一体的概念会更方便理解。
    脑测仪只能够知道大脑不同部位的状态,有没有发出反应,有没有活动徵兆。但是原因,也就是『与灵魂的互相作用』,似乎是科技无法解释的。
    而吴小姐的脑波,除了『恐惧』之外,还夹杂着『愤怒』、『不安』、『怀念』等的反应,同时进行。是很复杂且罕见的状态。我们不知道她的灵魂到底在作怎么样的梦,看见了甚么,所以没法对她的精神状态进行针对性的处置。
    如果不能把这些情绪同时发生的原因搞明白,就没法作出合适的调整。」
    「那为甚么我上一次就没有问题?」
    「这么说吧,是求生意志的差异。」
    「求生意志?姐姐不想醒过来的意思吗!?」
    「不,正好相反。上次事件发生时,脑测仪显示你的数据很平稳。甚至让我们以为你根本不想醒过来。这也让我们调整脑状态的过程比较轻松。所以很快就能让你回復正常。」
    多么的讽刺。
    越想醒来的人越醒不来。醒来的人却为自己醒来后发生的事而悲叹。
    「而你姐姐的数据则是相对得两极。她的意志很强烈,情绪波动很大,就像在抵抗自己的梦境一样。这个时候用药,反而很危险。残留的情绪和药物作用,可能会导致不正常的记忆缺损,甚至有可能害她醒来之后连人格都变了个样。」
    「希望这样解释能让你明白。」
    明白与不明白,有差异吗?
    就算我明白了,姐姐的状态还是一样。我还是会自责,特机队继续把我排除在外,警察学校继续上无意义的文学课,而凶手继续消遥法外。
    我则是连与人诉说最近发生的一切都不被允许。
    我以为生活不会改变。
    我以为只要生活不改变,我就能依照预定,成为自己期望中的人。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大家都极尽努力去维持生活的不变,想把事情解决,想让台湾变回以前那个每月有一次游行就很足够的小岛。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时光不能倒流。
    与此同时,我甚么都不能做。甚么都改变不了。
    -
    星期三晚的酒吧没甚么客人。
    我忘记了自己为甚么会来到这里。似乎是在路上走着,不知道为何就上了公车。途中经过「三号码头」的站牌,就下了车。过程中,脑袋一直放空。
    脑装置被我关闭了提醒功能,没有依据时间表提醒我去运动,去做家务,去上课……即使一切声音都被排除,台北市依然很吵。光是车声和人声,就让我不堪其扰,走起路都低着头。
    最后,我来到了这鬼地方。
    我,另外一桌是工人,还有一桌看着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除了我一个坐在吧台区之外,两桌客人各佔了一个角落。
    通往二楼的楼梯关上了闸门。似乎也没有开灯。这么看来,今天连我在内确实只有不到十个客人而已。
    工人和年轻人各自聊起天来也不算安静,不过比车声、人声和不停在头上掠过的vtol比起来,还能接受。
    不知从何散发的暖意依旧存在,让我脱下了十二月的厚重大衣。
    西装男来了,温柔地接走我手上无从放置的大衣,掛到一旁的饰品树上。
    原来是个外套架啊,我还以为只是一株用来装饰的假树,还特意被制作成枯树那种了无生气的形状。
    「今天只有你一个?」西装男问。
    「对。」
    「喝点甚么吗?」
    「我不知道。」
    「上次喝得还满意吗?」
    「话说,上次的牛奶是牛奶吗?」
    西装男轻轻一笑,像是恶作剧成功了一样。
    「那是奶酒。」
    他回到吧台内,捣弄起厨具。
    「奶能变酒?」
    「能哦。只要试试,会发现很多东西都能用来调酒。当然,也会有失败的。可是不试就不会知道。」
    似乎挺有道理。可惜,我不是来听道理的。
    忽然,西装男从看不见的某处交来一大杯黄液。冰得玻璃杯面都快要结霜,绵密的泡沫超出杯口高度微微隆起。
    「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口灌啤酒最爽快了。」
    「你怎么知道?」
    他举起左手握拳,指向吧台一角掛着的电视,手腕一扭,电视就关上了。
    不知道他作何用意,也许是某种体贴。不重要。反正我已经知道电视在报导姐姐的事。
    「商业秘密。」他说。
    我拿起大号玻璃杯,把名为「啤」的酒类液体大口灌进肚里。
    「好苦。」
    西装男再次一笑。他知道我嫌苦还会继续喝,他是对的。
    工人离开了,另一批工人又进来。
    年轻的客人中,有一个似乎是领头的,偶尔会走到吧台为他的同伴点酒。同时也会用眼角的馀光瞄我,让我有点不爽。不重要,我不是来交朋友的。
    玻璃杯空了,西装男也知道。
    「好喝吗?」他问。
    「甚么是『长岛』?」我问。
    「酒。」
    「不是地点?」
    「是酒。」
    「给我一杯『长岛』。」
    「好的。」
    第二批工人又离开了,第三批工人又进来。天啊,这里有多少工人工作啊?源源不绝的?
    年轻的客人也兴奋了起来,说话变得大声,有时候也会在坐位上手舞足蹈。
    「那是醉了。」西装男说。
    「可依我看他们不仅清醒,还很精神啊?」我回应。
    同时,酒吧门被打开。我以为也是工人,没料到是熟悉的脸孔。
    其实也不到熟悉。井上,似乎是叫这个名字。他来了,看见我,眼神里有着异色。可是很快又把我无视,径自走到吧台另一头的位置,与我隔了好几张椅子。
    「马丁尼。」
    「好的。」
    很快,一个满载透明液体的高脚杯被送到他手中。他用三口就喝完。
    「再一杯。」
    「好的。」
    「我,」我出声:「我也想要一杯。」
    西装男没料到我这一着,我自己也没料到。可是英雄喝的饮料,还喝得津津有味。真的这么好喝吗?喝了,我能离英雄更近一点吗?想着这些,嘴巴就自动出声了。
    「很苦哦?」西装男试图劝止我。
    苦吗?
    我不太相信世上有东西比「啤」更苦。除了医用药水。对了,还有医院的清洁剂气味。我偏不信能比那股味道难受,不然井上喝成那副子就是他味觉异常!而且会喝酒的人都味觉异常!有钱买大推力的y机甲,更应该先去买一条舌头义体!可是没有,他喝了,那我也要喝!
    「我想试试。」
    「算了吧。」井上出言:「这不是小孩子能喝的。」
    「我成年了。」
    「我说的是心智。」
    「我智力正常。」
    「智力正常的人才不会一副伤春悲秋的窝囊样借酒消愁,智力正常的人不会上机甲逞英雄,智力正常的人会去照顾自己受伤的亲人。」
    他记得,他也知道。可是他就是要说这些话,就是要让我知道:他看我就是个白痴。
    「你懂个屁!」
    然后,一个拍桌。
    不是我拍的,我手才刚举起来。
    再接着,一把声音带着怒意从远处吼来。
    「我忍你很久了。」我看,是那桌年轻的客人:「打着一副臭脸,在那边唉声叹气,酒都变难喝了,给我滚出去!」
    甚么?
    在说我吗?
    我看看井上,又看看西装男,他们也是一脸疑惑。疑惑过后,井上站起身来,向着那群年轻的客人:「这么说就过分了。」
    「哈?」年轻的客人从坐位用一弹起身:「哪里过分啦?」
    「你可以不喜欢,但是你没权利把人赶走。」
    「那傢伙让我们不舒服了,他没尊重在场的客人!」
    「就这?」
    「还不够吗?」
    「真是的……」井上掏出了钱包,放下了两张实体货币之后,留下未喝完的高脚杯,想要离开:「……现在的小孩,一个二个都被宠坏了。」
    「你说甚么!」
    年轻的客人由领头带动,继而群起,衝向井上。井上彷彿背后长了眼,往后一个顶肘,正中领头的上腹,顶得他瞬间跪倒在地,膝盖往地板上撞出响声,听着就痛。而井上只是仰头叹气。
    同时,西装男也是毫不慌张,举起双手拍了两掌。我不知道这是否某种仪式性的动作,总之大家都把这当成开战的讯号。
    工人在原位喝彩,西装男擦着杯子,psycho他们在这时候才刚好衝进,而井上则是又一脚,把下一个对手踹退。
    被踹的人又撞上了身后的两个同伴。
    啊,是保龄球。
    分神一想,一个勾拳往我脸上挥来。
    啊,不是,我做甚么了?甚么都没做啊?
    抬头一看,一件大衣飞来,刚好盖在打我的人脸上。
    「嘿!要打架衝我们来,别碰那小鬼!他已经够可怜了!」
    可怜?
    我?
    这就不能说不关我的事了。
    我用双手一撑,把自己从吧台上撑起,承着力道往后反手一挥。
    真是丑到极致的一拳,根本没有看着对手,也没有技法,警校教的东西全被我拋诸脑后。谁在乎?生效就好。
    不仅手背,而是握拳之后突起的指关指,正正挥中那傢伙的下巴。
    除了手上残留的唾液让我觉得很脏之外……
    啊……
    ……真是爽快。
    刚好。
    我今天来就是想要让自己爽快起来的。
    哦啦?还有人站着啊?
    太棒了。
    夜晚还早着呢。
    -
    远离台北市的某处。
    这里是海边,是某座已经没甚么居民的城镇。
    当三战结束,黄金时期来临,台北市开始翻天覆地大兴土木之时,淡水的居民也迁到台北市里去,留下发展到一半的城镇,无人养护,无人使用。
    杂草在沥青地的裂隙中冒出,仓库的玻璃留下锐利的刀锋。藤蔓再过几个月就能铺满仓库外墙。迷信一点的人来看,一定会觉得这里有幽灵出没。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一阵怪风掠过,把砂石吹向仓库的角落,又撞上了某块金属。
    被撞到的金属本是透明,直至电力供应变得不稳定,光学迷彩也无法反应。
    紫色机甲被数盏小灯照亮,变形的胸甲和摇摇欲坠的肩甲,就像是古代的幽灵画像里,披在幽灵身上的破布般渗人。
    三田重工军用y机甲t-ra-01b「巴御前」。
    这是紫色机甲的型号。世上仅有三台的实验机,其中一台就在台湾,经歷了之前的战斗,至今还未修復。
    「她」的机师,联邦政治大学福尔摩沙分校的学生,金宋美,站在机甲旁边,抚摸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左肩。
    「备品到了。」脑通讯另一头的男声,对金宋美说:「你身体还好吗?」
    啊……多么温柔的人。
    即使他那远大志向因为我的无力而受阻,他还是会为我担心,而不是愤怒和怪责。
    金宋美为自己陷入这般的爱恋感到幸运,也不断祈求着世间万物保佑这段恋情。
    「金?」
    金宋美发觉自己分神了:「我没事……抱歉。」
    「不需要,这不是你的错。」
    多么体贴的人!
    「可是……」
    「够了。比起机甲,更重要的是机师。」
    我很重要!太好,他觉得我是重要的!可恶,我居然辜负他的期待!
    都是那个女人,那个以警察之名行使暴力的婊子!
    阻碍恋情的债,我要她用十倍,不是,是百倍奉还!
    「金?」
    「啊,是,我在。」
    「情报已经到手了。计划不变,目标也不变。」
    「好的。」
    「这个扭曲的世道,你愿意和我一起改变吗?」
    「我愿意。」
    必然的「愿意」。
    无法被动摇的「愿意」。
    我才不在乎甚么计划。
    但只要是你的愿望,我一定愿意。
    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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