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群妇女和老太太们开始坐在门口择菜,看似闲聊,实则眼神锐利地死盯着每一个过路人,等人家走过,转头就开始窃窃私语,活脱脱像战时情报员。
    突然背着孩子的女人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们家怎么都不往土坡上送饭了?”
    奶奶无端烦躁地啧啧嘴:“那破鞋儿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男的,跟着跑了都,还送什么饭。”
    “有这事?”择完豆角的老太太露出没牙的笑,“长啥模样?是咱村的?”
    奶奶嘴角抽了抽,眉心狠皱,瞪了她一眼。
    大伙见她是真火气大,吓了一跳,纷纷改口:“走了走了,回家烧饭!”
    村子四面环山,绵延不断,没有尽头。山高皇帝远,大字不识的村民们更是不懂什么叫律法,什么叫道德。
    烟燃到尽头,向龙踢开空空如也的烟盒,蹲在地上又捡起几个烟头,不死心地狠吸。
    嘴里尝不到味儿,他更是烦闷地骂骂咧咧。
    突然,房门被踢开,一个壮实的男人带着一群黑黢黢的汉子,径直闯了进来,一伙人恶狠狠的,看谁都能刺个洞。
    “老刘?”
    “你他妈还不还钱?”被成为老刘的领头男人瞥过环堵萧然的土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砸抢什么抵债。
    向龙面不改色,烟头叼在嘴里,有种能拿我怎样的无赖感。
    穿着短衫的大汉趴在老刘耳边说了些什么,老刘明显一愣。
    “媳妇儿跑了?”
    向龙翘起一条腿,漫不经心道:“唯一能抵债的玩意儿也没了,随你咋样。”
    老刘没恼,反而觉得好笑:“你不是还有个闺女?”
    “她?”向龙逐渐清醒。
    “舍不得?”
    皱皱的脸神情复杂变幻,不知道向龙在想什么,最后,他脸色铁青地抬头:“那得加钱。”
    “加。”老刘很痛快,扔了盒烟过去,“加多少。”
    向龙伸出5个手指。
    “50?”
    “500。”
    老刘嗤笑一声:“真不客气,你欠的可不是小数目。”
    “也不看谁的种,不能贵点?”向龙呼出烟雾,十分得意地看着他。
    老刘心知肚明,那女人是城里来的下乡知青,写的一手好字,还会念诗,只因被侵犯,又硬绑着不让返城,最终,她只能永远地留在了农村。
    前些年出省去工厂打工,老刘攒下不少身家,他用鞋头碾灭了烟,想了想,从口袋里数出一沓钞票,啪的一声,痛快地甩在桌上。
    “过几天我来领人。”
    向龙乐滋滋地舔手数钱,老刘脚步轻快嘲讽几句,摔门而走,谁都没发现,躲在角落里的黑瘦哑巴少年。
    明妍到了傍晚才回来,刚好碰上晓琴回娘家串门,看着昔日伙伴如今大着肚子站在一个老男人身旁,她心里是说不出的酸。
    卸下背上与瘦小躯干不符的背篓,明妍边叹气边揉了揉肩。
    妈妈真的逃走了吗?那又会逃去哪里呢?以后还能见到她吗?
    突然,她被什么拍了一下肩膀,吓得大叫。
    转身发现是大哥,明妍才脸色难看地怒瞪他:“你干嘛。”
    继方紧抿唇,忐忑不安地抓紧她的肩,眼神对着屋内示意。
    两个脑袋扒着窗台偷偷看向屋内,是奶奶和父亲,酒和肉,热气腾腾摆一桌子,简直比过年还丰盛。
    奶奶在笑,这老太太平时霸道惯了,除了占便宜就是骂街,为数不多的笑也充满嘲讽,可现在,是明妍第一次见到,奶奶发自内心的高兴。
    “老刘还真大方,说给就给啊。”
    向龙不屑:“这有啥,我分分钟在牌桌上赢双倍。”
    奶奶听他还要拿钱去赌,好言相劝:“你输媳妇儿,输闺女都算了,你爹走前口口声声……”
    “行了。”向龙摆手打断奶奶,接着,将土炕上的床单掀开,把剩下来的票子都放进去,再整理压好。
    明妍心脏跳得十分快,她记得晓琴说过,被人定亲那天,也是家里好酒好肉招待,第二天就被绑起送走。
    继方看着她的侧脸,月光照映,似乎周围都有了微光。
    他更加坚定了想法。
    半夜,趁着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继方偷偷起身,把躺在身侧的妹妹摇醒。
    明妍根本没睡着,她害怕得要命。
    两人对视,沉默,像是心有灵犀般,同时翻身下床,一个人守在门口,另一个溜进气势磅礴的呼噜屋。
    奶奶和父亲每天晚上都要争个高下,而且谁也没办法把谁吵醒。
    继方小心翼翼掰开向龙的手,上面还有几块烧伤的血痂,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心惊胆战地抽出钞票。
    纸钞摩擦声在夜里格外明显,向龙动了动,挠挠耳朵翻了个身。
    两人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直到晨光微曦,明妍又累又渴,跑了一夜,距离能搭车的地方,剩下一半路。
    “大哥……歇会儿吧,我好累。”
    继方在跟前蹲下,扭头用黑漆漆的瞳孔望着她。
    明妍捂着肚子,犹豫:“你不累吗?”
    他摇摇头。
    明妍个子还没开始窜,也瘦,背在身上的重量并不沉,继方比起刚刚,脚步更飞快,快地能赶上马驹。
    不能停,不敢停,那些大人熟悉路况,很轻松就能追上来。
    大概是肾上腺素的作用让他忘了累,忘了嗓子要烧冒烟的渴,不到中午,两人就望见了山路的尽头。
    只要踏过这条河,就能离开母亲直到死都想逃出的鬼地方。
    明妍想,这河并不深,只是到大腿根,她凑在耳边低低说:“大哥,我能自己走。”
    继方反而更用力的抓住了她的膝窝,径直淌过。
    二人很顺利搭上车,明妍看着远远甩在身后的山路,这才敢把憋在胸腔里的酸楚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一开始是小声抽泣,后来干脆放声大哭,继方把她的头搂紧,任由湿漉漉的泪涕蹭在衣领。
    -
    暑期已过,大哥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去县城的车。
    他推开车窗: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我在面馆找了个兼职,离学校还近,能养活自己。”
    大巴车冒着黑烟离去,明妍数着铁盒里的钞票,才发现大哥一分钱都没带走。
    天渐冷,面馆的生意火热朝天,明妍从洗碗工晋升到了前厅。
    她抹着额上的汗,虽然累,但心里很满足,没有奶奶责骂,没有父亲的发泄,每天都能吃饱。
    “老板娘,来碗肉丝面。”
    这天,明妍像往常一样端面上桌,可瞥见桌前的熟悉面孔时,面色当即凝重起来。
    向龙也抬头看她,挑眉戏笑。
    明妍吓得腿脚都差点软了,她深深呼吸,尽力不让自己面露恐惧。
    “怎么?见了亲爹也不喊人?”
    明妍想不着痕迹地躲开,或者是正经说句认错人了。
    但是她抖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向龙也不骂,也不打,就这么蹲在路边,等她下班,跟她到学校,找班主任边聊天边絮叨,最后,明妍只能站在办公室门口低头认下了这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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