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尉迟不盼就证明了旁人的多虑。
    她做事本就有条理,虽因不熟悉那些记帐、点货??杂七杂八的工作得花上更多的时间,可她勤能补拙,贪黑摸早的打理,也是一批批按时交了货。
    至于估价谈价的问题,她打小跟着爹娘在坊里打转多少耳濡目染,加上坊里的师傅时不时给她挤眉弄眼的提点,开出的价码总是合情合理,老主顾谈了几次知道她是含糊不得的,倒也不敢漫天乱喊,尤其是价钱砍得低了,她也不回嘴,只是仰头靦腆的衝着人笑,那娇憨无措的小模样让人看了就心软,谁还杀得下价?
    但不用担心她,石更倒是为了其他事情鬱闷了。
    天工坊的二姑娘出来掌柜了──
    这消息一传开,整个洗秋城像是鼠辈横行似的,今日一组小几被咬断了腿,明日一只矮柜被囓穿了角,连折凳不过是被敲出个小凹痕都急巴巴的拖来?
    日间石更哪还有心思管他的凤凰,分明尉迟不盼都特地清出了一间空房要让他专心准备,他还是假藉着其他人忙不过来的理由硬是和大伙儿赖在一块,成日拖着一张椅子守在柜檯旁,谁要多说了两句话就横眉竖目的瞪人,手上的槌子敲得是那个响,气势万钧。
    没办法,谁让尉迟不盼巴眨着眼坐在柜檯,歪着头一笔一画慢慢写字的模样多秀气可爱,别说别人,连他天天看,都百看不厌。
    可他?可他吃味呀,恨不得弄个大斗篷把尉迟不盼罩在里头,最好连眼睛都别露出半点,免得老滴溜溜的转进人家的心坎里。
    才没几日,他都觉得自己像是被尉迟不悔上身了,心理扭曲的不行,这会儿连七老八十的魏老头踏进坊里,他都草木皆兵的绷紧了脊,就怕他是藉机要替自家孙子说亲。
    其实不只石更,连坊里的其他匠人也都凛起了脸,毕竟这魏老头生性吝嗇刁鑽,每每交货老要吹毛求疵一番,嘴巴苛薄的不行,有些人甚至都已放下了手边的东西要去寻扫把,准备他一开口刁难就将他扫地出门。
    独独尉迟不盼依旧笑语晏晏,「魏爷爷,早上好!」
    她笑得这么甜,老头自然也跟着笑皱了一张脸,「二姑娘,我这回来想订一只咬钱虎,得等上多久?」
    尉迟不盼问清了他要的木料和尺寸,又翻了翻手上厚厚一本册子,歉然而笑,「魏爷爷,近日坊里太忙了,我让师傅给您赶赶?五日可行?」
    「五日?」魏老头一下就不乐意了,「我那油铺近日就要开张,可等不了么久。」
    他找了隙就要挑剔,让尉迟不盼抿了抿嘴,露出些许为难,「魏爷爷?抱歉呀,真不能再快了。」
    她这话一出,这魏老头自然就要趁机嫌上一顿,可尉迟不盼眨了眨眼,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魏爷爷,咬钱虎要等,可坊里?就有现成的一只貔貅呢。」
    石更一直竖着耳偷听呢,一听她提那貔貅就滑了手,让锤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好不刺耳。
    不只石更,其他匠人也皆是傻住了,而魏老头是个敏锐的,自然也发现气氛不对,狐疑看向她。
    尉迟不盼却是内疚朝坊里的人一合掌,「各位叔叔伯伯对不起啦,可我?我就是觉得这只貔貅肯定是和魏爷爷有缘,你们别怪我呀。」
    坊里依旧一片沉寂,只有石更伸手去拾锤子发出的细微声响,只是他手伸得不够长,只是把锤子拨得更远,他只得弯腰去捡。
    她看了石更一眼,一吐舌,「石更哥你别怪我,我是真觉得这事太巧了。」
    石更才刚直起腰来呢,就被这话呛着了,整张脸咳的通红,衝着尉迟不盼打了几个手势。
    尉迟不盼没看他,只顾着和魏老头说话,「魏爷爷,不瞒您说?前些时日,坊里的师傅突然得了个灵感,没日没夜的雕了只貔貅出来,完工后汗水淋灕,宛若大梦初醒,直说这是天意,要给咱们坊里招财来了!可我们才得了这貔貅几日,您就上门来了,提的还是招财这事!所以我才想?是不是这貔貅註定是要跟着您的?不过是藉咱们师傅的手现世罢了。」
    她这才朝石更望去,却是朝他招手,「石更哥,你帮我去里头将那貔貅取来可好?」
    石更嘴都闔不上了,舔了舔唇,一副不大乐意的模样,还让她催了第二次才慢吞吞走进里间,耳朵都还能听到尉迟不盼朝魏老头解释?
    「这貔貅我们本来就要摆在柜檯招财的,可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祂要往外衝,我们怕财运跑了,这才把祂收在里间!可现下想想?我们既留不住,也不该强求。」
    这让魏老头是半信半疑,「真的这么玄?」
    ──假的。
    想到这貔貅的来歷,石更就想叹气。
    其实这貔貅是几个月前尉迟不悔给向不换出的功课,只是向不换就是不爱这些精雕细琢的活,寧可镇日在外面晒日头修房盖屋,也捺不下性子雕上一柱香的时间,拖拖拉拉的死活不肯做。
    偏偏尉迟不悔近日正暴躁着,向不换这简直是自己撞到手里去,让尉迟不悔是大发雷霆,索性把他关在房里,扬言他不交出个东西就在里头老死一辈子,向不换这才漏夜敢出来的。
    他大概也真是狗急跳墙了,连貔貅的四肢都没雕全就急急卖好,还敢对尉迟不悔胡诌一通,说得正是她方才说的那套?天意要给天工坊招财,借他的手现世云云,让尉迟不悔气都气笑了,狠狠抽了他一顿,他这下更坐不住凳子了,一碰就摀着屁股弹得半天高?至于那貔貅,尉迟不悔连碰都不想碰,也不知道在向不换一阵窜逃后滚到哪去了。
    石更不解尉迟不盼为何要如此,但又不得不为,找了好一会才在最角落找到了那只貔貅,亡羊补牢的用衣袖蹭了几蹭,撢去上头的灰尘,就想让祂看起来光鲜亮丽些。
    但他不知道他走出来时的彆扭神情在魏老头眼中另有别意,还当他是真捨不得了,连忙接了过去,在手里反覆端详。
    可纵然魏老头信了八成,仍不免对这雕功颇有微词,「这?工法未免也太粗糙,左边的麟脚像是跛了一样,看上去哪有半丝貔貅的灵气。」
    「魏爷爷,不都说了这貔貅是藉坊里师傅的手降世的,自然不会强加雕琢,样子古朴是古朴了些,可您瞧,这身子的木纹走向是不是一气呵成?左腿也不是瘸,而是盘踞呢,就是要给您守财!还有还有,您瞧这龙首昂得多美,肯定招得财源滚滚来。」
    魏老头被她说得是心动不已,再看那貔貅,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别緻。
    饶是如此,他面上仍露出勉强之意,「那这只貔貅?二姑娘出价多少?」
    尉迟不盼早有答案,眼也不眨一下,「一千两百文。」
    哐啷啷啷啷?
    这回不只石更,所有匠人手上的傢伙都掉了,满地乱滚,但没有人去捡,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尉迟不盼。
    她却是娇娇一嗔,「呀,你们谁也不许告诉哥哥我只开了这个价!否则他回来肯定要训我的。」
    魏老头也好一会才从那夸张的数目里回过神,不甚苟同,「二姑娘,你不是漫天喊价吧?」
    「魏爷爷,盼儿才不敢呢。」她略略噘起嘴来,模样好不委屈,「您老眼力这么好,又是坊里的常客,我是万万不敢欺瞒您的!再说了?不是我价喊得高,是貔貅本就是种钱咬钱的神兽,价钱要是打了折,岂不是也折了财运?」
    她最后一句话是让魏老头心生忌讳,哪里还敢再喊价,只是不住沉吟。
    「没关係,要不魏爷爷您再回去想想吧,毕竟这事讲求缘分,强求不来的。」她说话向来都是绵绵软调,偏偏说起缘分这二字是鏗鏘的不得了,像是燕尾一剪而过,惹得人心馋。
    魏老头自然是不肯错过了,一咬牙,「一千两百文便一千两百文吧,值得!」
    「可不是!」尉迟不盼笑弯了眼,「魏爷爷,祝您的油铺财源广进,近悦远来。」
    她吉祥话是成串成串的说,一直到送魏老头出了门口都没停,哄得他是乐不可支,越发宝贝的揣好了那只木貔貅,一路东张西望的,深怕被人抢了去。
    而尉迟不盼一回眸,就对着坊里眾人合掌,清脆啪了一声,「太好了,今天中午魏爷爷让我们加菜呢!」
    眾人一直到她这么一声才回神,一下炸出哄堂大笑,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方才她誆得魏老头一愣一愣的情景,气氛欢腾不已。
    独有石更在尉迟不盼走过自己身边时,拉住了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不妥』二字。
    「石更哥,你别怪我呀!」她已被其他匠人揶揄得红了脸,直直扇着面颊,偏偏还要朝他吐舌,「谁让魏老头老嫌你手艺不好,我记恨着呢!」
    石更无奈摇头,还想在她掌心写字,就教她一拢手,紧紧攥住了指。
    她不肯让他再训他,话说得是理直气壮,「石更哥你不介意,我可心疼得很!」
    ??谁来告诉他,她这护短的性子究竟是像了谁去?
    石更忍不住叹气,费了点力气抽出手指,才刚要打手势,她就捂着耳背过身去,「不听不听,我要去酒楼点上一桌啦。」
    她是耍赖的跑了,让石更不上不下的举着手,好半天才慢慢放了下来,又叹了一口气。
    阿悔,你再不回来?盼儿就要长歪啦。
    他是极为感叹的,偏偏又觉得她这无赖模样实在可爱,还是不知不觉噙起嘴角来,笑得好不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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