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一走,马平卖女的打算也跟着破灭了。
    他捂着因流血而发凉的手,厌恶地扫了眼半路杀出的齐声,又面色阴狠地盯向了周梅梅和逢春,怎么都咽不下心头的恶气。
    他拿齐声姚春娘没办法,沉着脸和逢春道:“今天晚上老子如果没在家没看见你的影儿,老子明天就把你绑了卖给村东的老瞎子。”
    逢春听见这话,死死抓着周梅梅的衣裳,怕得直抖:“梅姨,我、我不想跟老瞎子过。”
    周梅梅不是逢春爹娘,早料到有一天马平会上门来抓逢春回去,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她捂着痛得麻木的腰,望着马平,竟还能挤出一个妩媚的笑:“老马,你反正要卖女儿,卖谁不是卖,不如把逢春卖给我算了。”
    马平正在气头上,并不吃她这一套,他不屑地冷笑一声:“臭寡妇买女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做梦去吧你,你给金山老子都不卖!”
    周梅梅放低身段得了这么个回应,气得翻了个白眼。她还想争几句,又听马平威胁道:“你要敢拦着这死丫头不让她回家,我把你这没爹没娘的也一起绑了,扔粪坑里淹死。”
    他扔下狠话,不再多留,舔了舔因失血过多而发干的唇,捂着手臂的伤口,阴着脸挤开人群走了。
    祸精一走,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里外围着的人又站了一会儿,高高在上评了几句,见没了看头,背着手也渐渐散了,留下院里四人面面相觑。
    马平的话不过是没本事的威吓,可逢春却把他的话当了真。
    她看着马平离开的背影,缓缓松开了周梅梅。周梅梅一愣,猛地抓住她的手:“傻姑,你不会真想跟马平回去吧?”
    逢春低下头,声细如蚊音:“梅姨,我不想你被粪坑淹死。”
    周梅梅猜到她想做什么,劝道:“可你现在回去,会被你爹打死的!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留下来,姨和你一起想办法。”
    可逢春仿佛一下子变聪明了,她抬起头,冲着周梅梅挤出一个笑:“他不会打死我,他还要把我卖给老瞎子呢。”
    父母之命,天底下的女人最无力挣脱的枷锁。姚春娘看着逢春和周梅梅,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姚春娘很清楚,如果她是逢春,除了顺从马平,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逢春天真道:“梅姨,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嫁给老瞎子。”
    她说罢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好笑,尴尬地憨笑了笑。
    她自顾自捡起锄头放回屋里,又拎出一桶水把地上的血冲干净了,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准备把这收拾干净就离开。
    姚春娘不放心,她看齐声裤腿沾着泥,猜到他是从地里赶过来的。她对齐声道:“你先去忙,我等会儿来找你。”
    齐声摇头:“我在这等、等你。”
    听见这句话,姚春娘的心忽然就稳定了下来,她抿唇笑笑:“好。”
    周梅梅被马平用硬实的柴棍砸伤了腰,没伤到骨头,可背后却也淤红了一片。
    姚春娘把周梅梅扶进屋里,让她躺床上给她擦了药。姚春娘叫住忙里忙外的逢春,问她:“逢春,你真打算回去吗?”
    周梅梅趴在床上,同样担忧地看着她。
    逢春闷闷点头。她关上门,打开柜子,脱下身上周梅梅给她的衣服,换回了自己第一天来这儿穿的那身打满了补丁的衣裳。
    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回去挨马平的揍了。
    逢春慢吞吞在床边坐下来,看了看站着的姚春娘,又看了看疼得满脸汗的周梅梅,担心道:“梅姨,是不是很疼?”
    周梅梅摆手:“死不了。”
    逢春“哦”了一声,她拉开窗帘,让沉落群山的黄昏照进屋子,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周梅梅擦了擦汗。
    擦完,她依依不舍地坐了一会儿。屋内静悄悄的,叁个人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逢春打破了寂静,她把手里的帕子放在周梅梅枕边,站起身来小声道:“梅姨,春娘,我回去了。”
    逢春害怕马平,可她也清楚,她是曹秋水的女儿,马平也永远会是她爹,她总要回去,她逃不掉。
    没有哪个像她一样的姑娘逃得掉。
    她嘱托周梅梅:“我走了之后,等你伤好了,要记得要给我的花浇水。”
    逢春不哭不闹,仿佛认了命。倒是周梅梅红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没本事护住逢春,也留不住人。
    平日百般嫌弃,这时候都成了不舍,周梅梅摆手:“知道了,去吧,你要是真被马平打死了,我夜里去把你家房子点了,烧死马平给你报仇。”
    姚春娘听得不是滋味,却无可奈何。
    叁个女人拧成一股绳,也救不下一个要被当爹的卖掉的女儿。
    世道就是这么荒唐。
    离开周梅梅家后,姚春娘陪齐声去地里拿了农具,和他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两人的关系如今已经不是秘密,姚春娘也不再隐藏,她大大方方抓着齐声的手,半点不避人。
    不过此时她人虽在齐声身旁,心却游离到了天边。
    她忍不住担心逢春回去后挨打怎么办,一时又想起之前那非要认齐声作儿的疯夫妻。
    齐声见她心不在焉,叫了她一声:“春、春娘。”
    她没应。
    于是他又叫了一声:“春、春娘。”
    “嗯?”姚春娘愣愣回过神,仰头看他。
    她眉心无意识地皱着,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齐声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别想、想了,有些事,你没、没办法。”
    姚春娘颓败道:“我知道,可是一想到逢春会被马平卖了,我心里就堵得慌。”
    齐声见她愁眉不展,慢吞吞道:“如果逢、逢春是个男、男人,也聪明,她可、可以逃,逃到别、别处谋生。”
    先不说男女的问题,姚春娘叹息道:“可是逢春不太聪明。”
    齐声应道:“而且她还、还是个姑、姑娘,你之前说、说她家里没、没人向着她,所以她一、一定会被马平卖、卖给别人。”
    这要换了别人,这话像是说给姚春娘添堵。可说这话的人是齐声,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话劝她不要为无力改变的事劳神伤心。
    不过他顿了顿,又道:“除、除非……”
    姚春娘扭头看他,精神道:“除非什么?”
    齐声淡淡道:“除非马平突、突然死了,那逢、逢春或许就、就自由了。”
    他面色平静如常,仿佛不是在说谁该死,而是在说一件平日里寻常无奇的小事。
    姚春娘想过逢春去到别地过日子,也想过逢春找一个和她一样的善良老实的小傻子一起过日子,但从来没想过让马平死这样的法子。
    她大吃了一惊,眨巴眨巴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齐声,喃喃道:“我从来不知道,你原来竟这么的、这么的……”
    齐声似乎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他见姚春娘神色震惊得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不明所以地问道:“这么什、什么?”
    姚春娘沉吟着憋出一句道:“这么的张狂。”
    齐声摇了摇头:“我不张、张狂。”
    姚春娘见他不喜欢这么说,牵着他的手幼稚地前后甩了甩,道:“义气的张狂。你不知道,你今天冲出来拦下马平的时候可厉害了,马平吓得动都不敢动。”
    她问他:“你胆子怎么这么大,马平拿着棍子都不见你害怕,那疯疯癫癫的夫妻两抓着你的时候也不见你害怕,你可差点就被那夫妻两抓走了。”
    齐声握紧她的手,认真道:“不、不会,我还要去、去你家提、提亲呢。”
    姚春娘想着还是后怕:“那两夫妻看逢春看了半天不要,转头一眼就看上你了。”
    她撇嘴:“他两可真是精明,你长得又高又壮,脾气还好,我如果是他们,我也想你给我当儿子。”
    她说得不着调,齐声却没反驳。
    他垂眼看着脚下踏得平实的泥路,忽然开口道:“我小的时、时候,有很长一、一段时间都不、不会说话。”
    姚春娘没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小时候的事,她呆头呆脑地问:“那你是多大的时候学会说话的?”
    齐声看她一脸茫然,想了想,缓慢道:“记不清、清了,可能是五、五六岁大的时候。”
    他说完接着道:“春娘,你还记、记得你小时候夜里遇到的那、那个鬼吗?”
    不等姚春娘回答,他又道:“那个鬼,可、可能是、是我。”
    他话题转得飞快,姚春娘起初还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她倏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齐声,唇瓣嗫嚅半晌,有些害怕地憋出一句:“齐声你、你是鬼吗?”
    她说着,齐声察觉掌心握着的手在动。他低头一看,姚春娘正颤颤巍巍地打算把手从他掌中抽出去。
    齐声不知道她怎么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抿了下唇,手指牢牢扣进她的指缝,抓着她不让她乱动:“我不、不是。”
    姚春娘挣脱无望,不满道:“你以前吓唬我,现在还占我便宜。”
    这话换来的是齐声扣得更紧的手。
    姚春娘任由他牵着,问他:“那你那时候怎么在柳河村,大奶奶带你走亲戚吗?”
    齐声轻轻摇了下头。
    他动了动嘴,似乎有千万语想说,最后却只有一句:“我走、走丢了。”
    姚春娘吃惊道:“从梨水村走丢走到柳河村啊?”
    记忆里吓人的小鬼突然长出齐声的脸,压在心里的恐惧突然就消散了大半。姚春娘猜想着齐声小时候走丢时那担惊受怕的可怜巴巴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可怜劲。
    她放柔了声音:“你一个人,又跑了这么远,后来怎么找到回去的路的?”
    齐声见她误会了,解释道:“不是从梨、梨水村走、走丢的,是从雨宁村走、走丢的。”
    “雨宁村?”
    听到这儿,姚春娘愣了一下。她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声的弦外之音。
    她记得,那对老夫妻就是雨宁村的人。
    他们说他们的儿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而唐英唐安姓唐,齐声却姓齐。
    那齐声……
    姚春娘倒吸了一口气,震惊之下,口不择言道:“那对疯夫、不是,那对老夫妻是你的爹娘吗?”
    齐声平静地点了点头。
    姚春娘拉着他站定,下意识扭头看向了身后,好似想找到那老两口早已离开的身影。
    齐声轻捏了下她的手让她回过身,拉着她继续往家里走,缓缓道:“别、别看了,我不、不想认他们。”
    姚春娘听他这么决绝,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齐声,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啊?”
    齐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因为我小、小时候不会说、说话,他们被很、很多人笑话,说读书人和大、大小姐生出的儿、儿子是个蠢、蠢哑巴。他们觉得丢、丢脸,就把我丢、丢了。后来遇到了奶、奶奶,奶奶就把我捡、捡回去了。”
    他叁言两语,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姚春娘却听得心尖尖一抽一抽地疼。
    她之前还可怜那死了女儿女婿的疯夫妻,如今想来,如果他们的宝贝女儿没死,怕是压根不会想起被他们丢了这么多年却不管不问的齐声。
    姚春娘又气又心疼,骂道:“那你那没良心的臭爹娘可亏大了。你现在勤奋又孝顺,还是个有手艺的木匠,长得周正话也说得好好的,他们不要你,是他们没这个福气,活该变成老疯子。”
    她义愤填膺,把他狠夸了一通。齐声却摇头道:“说得不、不好,结、结巴。”
    姚春娘不准他这么说,她抓着他的手塞进自己口袋捂着,掷地有声道:“结巴多好啊,我就喜欢结巴,你不许说自己不好。”
    齐声心头发热,他轻轻点头:“嗯,不、不说。”
    姚春娘说完,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小安知道吗?我怕在她面前说漏嘴了。”
    齐声道:“知道。小安也是捡、捡的,是我在河、河边的梨树下捡的,她那时候太小、小了,还没有名、名字,奶奶给她取、取的名。”
    姚春娘万万没想到会齐声一家叁口人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喃喃一句:“啊……难怪小安看你和看爹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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