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亲闺女这番的回府宣言再惊天动地,脸皮厚如刺史杨玨,本也不可能当真亲自出去相迎。
    但一听闻她此番是大摇大摆的一路经得市集至正门,又是于眾目睽睽下发出此番宣言后,未免又节外生枝、遭人间话,杨玨仍只得咬咬牙,换上一副苦丧感动神情而出。
    甫出门,他便直接捉住了杨若双手,老泪纵横地对着抹眼泪:「若儿!爹的亲闺女啊!你可总算回来了……十馀年,爹爹已经十馀年未见你回家了啊!」
    话间甚至带着颤抖,杨玨演得挺真,但捏她的手倒是恨得死紧,就差没想如当年想掐死小女娃一般掐出瘀痕来──十多年来,他早当没了这顽劣女儿。他这杨府,她倒当真是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
    倒一点忘了是他亲自赶的亲闺女出门的。
    「哎呀,这样好的戏,杨大人不做戏子,当真是屈才。」杨若手被捏得生疼,却一丝眉头也不皱,手上一点儿也没虚地反捏回去,掐得杨玨差点儿崩了脸。「十馀年未见我,如今一定恨死我了吧,杨大人?」
    表面分明是看似温情地反交握于他手背,实则使了劲地同样往死里捏,她笑容愈是灿烂,语调愈是撒娇甜腻,手劲便愈是大──两人明着还算体面,实则互不相让,谁也不让谁。
    一个是正值年轻的武林女弟子,一个是正值壮年的文官,在扬州刺史府门户掐手腕,一时之间,倒竟也不相上下。直到江氏听见了风声赶来,才忙将二人拉开。
    疼死了!真一点儿劲也不留!杨若在心底破口大骂。虽说她也不是不能催动内息运掌乾脆捏断他的手,不过这才回来,她的首要任务还是查探此次蛊虫之事,闹得动静要是过分了,对她也没好处。
    「好你个小杂种,竟还有脸回来。」江夫人一见她也没好脸色,脸面也不愿给,满脸嫌弃晦气地摆摆手便差人要赶她走,「可别以为刺史府是谁想来都能来的地方,还不赶紧滚远点……」
    「哦,我是小杂种?我倒要叫人来看看谁才是不要脸的……」
    「住嘴!」
    一见面前顽劣少女被如此辱骂也并无气恼,反倒嘴一张,回头便要吆喝起来大闹,杨玨忙低声喝斥了声,同时伸手拉了拉江夫人的手。
    这刺史府本便位于城中心,又是大白天的,这一闹,不少人都探着脑袋等着瞧瞧有何笑话能看。
    他最是清楚,杨若是何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
    虽不知她回来何意,反正掀不出什么风浪,不如赶紧安置了,好生让她赶紧闭嘴,亏待着赶她走便是。
    她便是如今想来讨回公道又如何?江寧府那么大的名头,便是有幽篁阁撑腰,又哪儿能插手这些事的?她除非拜师皇帝,才可能替她母亲翻案!
    一边如此想,他便一边不情不愿地拽拉过杨若的手往府里拉,同时一眼横瞪过去冷哼,语气冰冷地压低嗓音。
    「你离家十多年皆不愿与我联系,如今回来是何意?」
    杨若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仍是笑,但很快撒开了杨玨捉她的手,还似嫌脏一般赶紧拍了拍。
    「这是我家,我娘的灵位在这儿,我想回就回,想走就走。」
    说罢,她回头看了看燕青朝他招招手,示意她同自己一起。
    而燕青本就一直于旁侧──来之前,杨若让他不必插手,在一边看她做戏即可。可这一瞧,他才看见她掌心与手背都已被捏得通红,本就肤色白皙便衬得更加明显,教他不由皱眉,挪步时亦看向前头这府邸二位主子,总觉着不乐。
    ──早知道便插手了。她手都给捏得发红发青了,她这父亲倒是当真一点没留情。
    其实杨玨的手也早给亲女儿给捏得发红,此时正憋忍着,方先回头让人将大门关上,才忙朝江夫人道:「快些给我拿药膏来。这兔崽子……捏得我手都肿了,可疼死人!」
    江夫人见状,更愤懣不悦地回头狠瞪了一眼杨若,方才提起华裙离去要拿药膏。
    杨玨疼得雌牙咧嘴,人还在原地站着,原来还想与杨若问些别的什么,但回首便扫视了一圈正偷偷围观的侍女侍郎,不由恼羞成怒地怒斥:「都在看什么?还不快滚回去!」
    眾人连忙散去,他这方望回自家女儿,但欲言又止。
    十多年未见,他自然找过她,尤其听说她当真拜师幽篁阁后──幽篁阁避世千岛湖,传闻有许多名门贵族退隐后都在那处雅居,他那时可是为了这个才要她去拜师的,若可拉拢一二,定可方便许多……可这兔崽子,总称不见,甚至让她师父赶他离开,当真是扫了他好大一把面子,叫他气结。
    要说情分么,大约已剩得没多少。杨若离家时,他尚不是扬州刺史,自然也动过让这庶女订亲王亲贵族的念头,可惜这崽子那时为了她母亲闹得满城风雨的,又是击鼓鸣冤又是四处闹腾搞破坏,弄得他当年不得安寧,只恨不得将她赶紧送走。
    不过……如今一瞧,倒当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他扫了一眼后头的燕青。「这是何人?」
    「他呀?燕北雁门燕将军之徒,燕青。」顺他目光回头亦看了他一眼,杨若瞧出他意图,眼珠子转了转,竟勾起嘴角一笑,万分轻快地笑道:「人阿青可是我的小相好,杨大人不会介意他一块留下来吧?」
    小相好?
    「败坏家门!」杨玨听得一愣,脑子差点儿上火,眼神将他俩愤愤来回上下打量了一番,未想她竟如此大胆,差点没被她这话给气晕,张嘴欲言又止半天,也只得拂袖而去。
    「……」
    燕青则面无表情地看她,只觉得他方才下意识生出的心疼像被狗啃了,只想立刻转身离开这里。
    ◆
    到底是不好得罪,杨玨还是分了最偏僻的两处客房给他俩住下。
    这刺史府建得还算雄伟漂亮,虽还是比归风山庄要差了些,但园林山水一点不少,看得出精心安排过。
    时值秋时,院有秋桂香。
    杨若一面盘算,一面被领着晃到院落最偏处──如今这最偏远的院房倒是比以前条件要好上许多了,她只觉得好笑,当初她与母亲也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如今又是如此,果真是一点没变。
    安置好行囊后,她原来想亲自去寻燕青要在这府上想办法四处先熟悉探看地形,再从长计议查找线索之事,结果刚要出门,便碰上了燕青。
    哟,稀客呀,这小子最近天天恨不得离自己八百米远呢。
    燕青看她不知又在打算起什么的神情,早懒得猜测,只淡淡瞥了一眼她左手处红肿的伤,然后自袖袋中将一方小小药盒递了出去,往后看了看,以目光示意叫她先回去坐好。
    「这是什么?」她接过小药盒,眨眨眼。没见过这东西呀,他哪时藏了这玩意儿这么久?
    「金创药。」燕青下意识伸出手,又看了看她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心里暗骂自己两句,手又收回来。
    她又不是手断了,总不致还真要自己给她上药吧?
    「尹姑娘临行前给我的,说此物内外出血伤皆可治,还可令女子伤处不留疤痕。」
    杨若那会忙着与萧瑒饯别,尹晞又要走,便将这东西先给了他,心想反正两人一起,谁伤着了都能用上。
    「果然还是小晞好。」杨若将药盒把玩在手上来回瞧了瞧,只觉得好奇,但馀光瞥见他欲伸又收回的手,脑筋一转,又将药塞了回去:「哎呀──手好疼,抬不起来了,阿青给我擦擦──」
    嘴一瘪,又装得弱柳扶风,她一副抬不起手的模样,一下整个人趴到茶几上哀号,语调之浮夸,简直与杨玨不差一点。
    「……」
    燕青想,虽说她与她父亲隔着深仇大恨,但到底还是有些相似之处,例如这戏──属实夸张得很,叫他看着都想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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