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提尔惶然不安地瞪大双眼。他发着抖,急促地喘着气,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别怕,不会有人伤害你。」希雷特在他耳边轻声安慰,一下下抚摸他的背脊,那稳定的力道让他逐渐冷静下来。「我会保护你。」
    赛提尔脑袋空白了一秒,然后轰地响起警报──他正在一个恶魔怀里!
    他正要挣扎,希雷特就放开了他。
    「我不忍心看着你如此痛苦……你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梦囈。」他悲伤地望着他。
    「走开。」赛提尔闷声说,声音沙哑。
    希雷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罕见地听从了他的话起身离开;感受到体温褪去的同时赛提尔蜷缩身体,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一下下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但没过多久,又有一隻手隔着被褥抚上他的后脑。
    「罗密欧。」
    赛提尔忍无可忍地翻开被窝坐起身。
    「走开!」
    希雷特将一杯黑漆漆的诡异液体送到他面前。
    「这是兰多酿成的酒,可以平静心神。」他轻声说:「喝下它你会舒服一点。」
    赛提尔不理他,他转身想把自己塞进被窝里,希雷特毫不妥协地扣住他的手臂将他翻转过来。
    「我坚持。」他说:「或者你想要我亲口餵你?」
    赛提尔沉默地瞪他。希雷特微微一笑,举杯凑近唇边,赛提尔伸手一把抢过,皱着眉一饮而尽。
    那酒甜得像蜜,通过喉咙后却彷彿烧灼了起来;暖意逐渐扩散,倦意如潮水般淹没他的意识。
    希雷特紧盯着他,确定那些液体毫无遗漏地被全数吞下后才缓下目光。
    「晚安。」他温声说,为他盖好了棉被;几乎是同时,赛提尔就沉沉坠入了梦乡。
    这次,他的确没再梦见他的母亲。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温柔地抱着他,他好像知道那是谁,但始终不敢抬起头。
    赛提尔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想离开这里过。
    他想找出恶魔的破绽或是弱点,想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却又万般不愿对他有任何了解──最安全的方法从来不是来自他人之口。埋藏在谎言中的线索也许是钥匙也许是陷阱,没人知道那所谓的真实是否只是恶魔营造出来的另一个假像。他演技精湛,不论何时看起来都那样地无懈可击;他会熟记你的每一个微小习惯及好恶,真诚而细心地施以关怀,像是打从心底对你的存在感到喜悦以及无法割捨,时间一久,你还真的会相信他对你诉说的爱语,认为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伴侣,只是凑巧被关在地底无法与你在地上相会。
    果然是大意不得的种族。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赛提尔气闷地在纸上写下所有他想到的诅咒咒语,想像希雷特中了恶咒而悲惨不堪地挣扎的样子;他已经好一阵子都做那个讨厌的梦,因为那个该死的兰多酒──据希雷特说它的「美梦」效果会持续十几个多罗,去他的美梦,该死的恶魔,他在迷惑他的心智!
    但赛提尔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出报復。激怒比自己强大的恶魔简直是在找死,尤其恶魔又那样地奸险狡诈,他锐利的眼神彷彿能看透自己所想的一切;更遑论那个单方面的连结法术,根本是个完美不过的监视手段,就算他把它切断希雷特也一定会马上发现,然后再弄一个……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唤,赛提尔想,虽然他从来没试过,又或许他们之间的联系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深刻?
    「希雷特。」
    他试着轻声说。
    「是?」几乎是同时身旁响起了低柔的声音,赛提尔朝刚使用瞬移术的恶魔望去,一脸烦躁。
    希雷特理了理自己直顺的长发,那上面还卡着一些断了的藤蔓残骸,显然是赶过来的。他嘴边噙着让人心醉的微笑,对着赛提尔投以温柔万分的凝视。
    「为何呼唤我,罗密欧?」
    赛提尔面无表情地看他,眨也不眨地扯了个谎。
    「只是想看看你。」
    恶魔笑了,带着单纯的喜悦,温暖地看着他。
    「如你所愿,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他诚挚地说。
    「……我看够了,你可以走了。」
    希雷特充耳不闻,他将一束莹白的花送到他面前,温柔地微笑。
    「我带来了你要的花,兹塔拉多特尔。你喜欢吗?」
    赛提尔看了他一眼,接着伸手接过那束花。
    经过希雷特之手,剧毒的尖刺已不復存在,白色的柔软花瓣层层缠绕着花芯,散发着莹润的光芒──他看见的爱情之花是朵洁白的玫瑰。
    赛提尔讥讽地提提嘴角。
    希雷特偏头观察那像石像一样冷硬的面容,伸手轻抚他僵硬的脸庞;对方彷彿毫无所察,盯着那束花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想利用它做什么?」他问。
    赛提尔收回花朵上的视线,转头望向他。
    「研究。」他简短地说,盯着他一会又开了口:「你也该找些事情来做,别老盯着我。」
    「我现在没办法考虑其他事。」希雷特轻声说:「你搅乱我的内心,罗密欧。望着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再也没有自己能够存在的空间了。」
    赛提尔没理他。他将花收进床底,然后走向书桌,自顾自地在纸上编织起法阵。
    恶魔一如往常地坐在他身旁,专注地凝视他的侧脸。
    封锁他魔力的枷锁类似一种诅咒,由他而起的诅咒──既然是经由自身魔力所激发的咒语,解咒过程会容易许多。
    如果说黑魔法融合了黑暗之神凯德因的赠与,白魔法部分来自光明神兹坦德奥的恩赐,元素法术凭依自创世神艾希达拉诺的首肯──那么秘系法术就如同直接受魔法之神利茨的管辖般,是最能体现法师价值的法系。
    魅惑法术、幻像法术、隐蔽术、传送术、解咒和转换,这些秘系法术的成功与否常取决于法师本身的资质,也是最难以入门的法系,因为它直接挑战了眾多创世神立下的规则;根据龙族的传说,万物皆由艾希达拉诺所创,真正的祕系材料少之又少,据说那是利茨留下的结晶孕育而成。
    兹塔拉多特尔就是其中之一,由幻像魔法凝聚而成,藏在幽深的魔界,在人间是传说般的存在。
    对于法师而言,那朵花无疑是个加强意念的绝佳增幅剂──幻像魔法是心灵控制的一种,曲解认知、让人相信自己所想为真,但若应用不当将会导致发狂,终身浮沉于虚幻之中;一体两面,任何好事总是伴随着风险,在这方面赛提尔从来不害怕挑战──尤其是他再无退路的时候。
    赛提尔盼了好一段时间,才盼到恶魔下一次出外的时候。他特别交代了一堆自己所能想到的稀有材料,为了让希雷特晚点回来;这一次,恶魔为他准备了五餐份量的食物,大门关上时赛提尔大大松了口气。
    他衝回房间,把床底的施法材料翻出来,然后掀开地毯,以切碎材料用的小刀在下面的石板上刻下脑海中规画已久的法阵。
    意念,那是一切魔法的起点。编织复杂的法阵、排除其中的矛盾及错误,这些都难不倒他;他所需要的是心无旁騖的专注与决心。
    他花了一段时间刻好那复杂的图样,接着他抓起小刀,咬着牙在手臂割下又长又深的伤口;鲜血伴随蕴含其中的大量魔力流入符号沟槽,与被研磨成粉的魔法石混杂在一起,流过整个法阵。
    他手持法杖,轻声念咒。法阵中的血隐隐骚动起来──儘管不能驱动自身魔力,上古神祇授予的咒语仍与他血中的力量连结,接受了他的资格;中央的连结法阵很快被啟动,鲜血中的魔力成为印记,法阵将服从来自鲜血主人的指令。
    「吾乃利茨之臣。」
    赛提尔站在法阵中央喃喃自语。来自上古的语言本身具有魔力,但只有天赋异秉的人能驱使它发挥效用──只有被魔法之神认可的人,才能行使这样的权力。
    「咒缚解除。禁錮不再。桎梏皆无。吾主之力回归。」
    法阵一角的洁白花朵隐隐发光,被血染红的魔法石粉缓缓流动。
    「咒缚解除。禁錮不再。桎梏皆无。」
    「咒缚解除。禁錮不再。桎梏皆无。」
    体内沉睡的力量狂譟起来,疯狂衝撞着找寻出口;血自伤口急速溢出,沿着手臂不规则地攀爬。
    「──吾主之力回归!」
    话语落下,法阵中的血溅散开来。赛提尔睁开眼睛的同时,一抹火焰自他指尖倏地燃起。
    他缓缓绽出一个微笑。
    歷经四十多天不能施法的日子,他总算找回了自己的魔力。
    他望向那朵兹塔拉多特尔──失去美丽而惑人的外貌,被法师看破幻像的爱情之花毫不起眼,有着细小的白色花瓣,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野雏菊。
    赛提尔伸手在口袋中翻找,拿出那张空白的纸条──从麦特的记事本中找到的纸条,它被细心埋藏在那里,一定带着什么讯息。
    赛提尔持杖轻声念诵咒语。
    繁复的花纹自白纸上浮出,高级魔法石结晶以及法师之血代替死去的麦特维持隐藏法阵的运作;那并不是个困难的法术,但被精密设计。法阵层层叠叠,一环扣着一环,稍有不慎就会全然崩塌,只有人类法师知道如何拆解。
    那显然是为了恶魔而建立的──希雷特肯定曾为此伤过脑筋,但仍让他的遗物连同法术完整保存下来。
    赛提尔面露微笑,开始小心地解除魔法。
    随着咒语流洩,被隐藏的文字及图案渐渐浮现而出;赛提尔仔细阅读了一会,而后走出房间,依循着上头指示的路线行走。
    如果不是麦特留下的手记,他恐怕永远找不到恶魔隐藏的入口。它被藏在某个房间的地毯下,要先找到特定的密码输入处──麦特替他省下了麻烦,赛提尔走向书柜,依序取出第一层的第二、四、十七本书,以及第三层的第九、三、十本书──据说那来自恶魔初遇的人类的生日。好在密码没被更换,不一会地板就出现了变化:其中一块石板缓缓下降,露出地下室的入口。
    其下层层叠叠缠绕的结界与房子里的法阵架构重叠在一起,光凭魔法侦测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恶魔显然非常懂得人类法师的手段。赛提尔小心地观察结界构成,魔族的法阵没人类复杂──事实上简直随兴到近乎简陋,但他没有恶魔那样的强大魔力,破坏法阵后恐怕难以使用同样的方式修復回原本的样子。
    于是赛提尔放弃修改它的念头,直接靠着隐蔽魔法强行突破。
    运气好的话恶魔什么也不会发现,赛提尔心想,这一切顺利得让他有些不安,坠落的同时他给自己加了个防御术。
    漂浮术让他轻轻悄悄落了地。赛提尔抬头一看,毫无预警对上了一双魔鎧虫的眼睛。
    血液冻结,心跳彷彿漏了一拍。赛提尔立刻加固自己身上的防御术,儘管这在这素有法师剋星之称的虫子上恐怕起不了任何作用;一秒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毫无必要,虫子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但也就仅仅是盯着而已。
    牠已经死了。
    赛提尔抬头看看四周。一室的珍禽异兽,维持着攻击或备战的姿态静立着,在自己带着冷色的光照术下映着诡譎的色泽。
    他再次确认自己的生命侦查咒语毫无回应,才小心翼翼地走近观察。
    除了尖啸鸟、树妖、吸血蝙蝠、地狱蝶等常见的魔物,有一些他只在图鑑上看过,更多的是从没见过的生物,只仅仅在古老文献看过相关描述。有着透明外壳的龙型生物、马头人身的怪物、浑身冒烟的巨大婴儿、还有一堆看不出像什么动物的魔界原生种,简直像个魔界怪物大全;这些标本被做得唯妙唯肖,动也不动地对着看不见的敌人张牙舞爪。
    赛提尔检查过每一隻魔物以及每一寸角落,就在他绕完一圈后,他开始法师式的勘查──他闭上眼睛轻念咒语,试图抓住一丝微乎其微的魔力流动。
    这里除了标本什么也没有。他又试了好一阵子,换了几个咒语才放弃;他调整漂浮术,让自己朝着入口移动。
    如果不是他的光照术无意间碰到了那隻魔鎧虫标本,也许他会就这样离开也不一定。
    光芒一瞬间的闪动让他提高警觉。
    赛提尔望向那隻死去的虫,魔鎧虫的外皮能消除施加于其上的绝大多数魔法,他怎么就忘了?
    他再次降落,小心翼翼地搬开那隻巨大的虫;一番努力过后,虫腹下平凡无奇的地板终于显露而出。
    一丝微乎其微的魔力气息悄悄逸散。
    赛提尔露出微笑,他找对地方了。
    他轻声念咒,持杖轻敲。石板上渐渐浮现法阵轮廓,那像一层厚厚的蜘蛛网,覆盖住底下的洞口。
    赛提尔观察那些不熟悉的符号,看了好一阵子才看出端倪。隐藏结界遮蔽了一切:气味、影像、或是通道,不仅如此,上头附加的锁就连他也无法贸然解开。
    一个完整的辨识法阵──如果说地下室门口的结界是恶魔对他的隐藏,那么这个辨识法阵就是绝对的禁止了。
    不难联想那会是什么样的秘密;兴趣是收集标本的恶魔以及消失的人类,这底下会装着些什么简直一目瞭然。
    他将标本回归原位后,悄悄离开地下室。
    等赛提尔证实自己的猜想,已经过了将近一天的多罗循环:他花了约半天建构法阵、几个小时处理材料,再用馀下的时间实行自己的计画──突破地下室里的辨识法阵。
    多亏了希雷特落在他房间里的几根头发。他用它做为魔法傀儡的基底,结合窥探术和漂浮术后,傀儡就能代替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包括那个密道;法阵承认了希雷特的头发,其他组成傀儡的无机物则不在阻挡范围里。
    赛提尔驱使傀儡顺着弯绕的阶梯而下。前方的景象渐渐扩展,被魔鎧虫皮覆满的墙壁险些让傀儡失去掌控──他及时集中心神,让它尽可能地远离那些抗魔皮革。
    只是看看的话,这点阻碍还难不倒他。赛提尔很快看见了隐藏在地下室下的景象。
    九个人类,躺在水晶製成的床上,其上雋刻着他们的名字:诺亚菈?南特、奇斯?奇利德、卓安娜?希亚、罗德?麦特、斯塔?乔恩、蒂法娜?诺恩德希、希文?莫特?德来加、安提丝?雷德、安特?乔?莫恩杀、特莱恩?查斯,经过魔法处理,他们都像是睡着了一般,头发富有光泽、皮肤紧实,只有面色苍白了些,但赛提尔相信他们的脑及内脏都已不在身体里,也许藏在床里的抽屉,浸泡在防腐液里,做为恶魔的收藏之一。
    这些人是希雷特的标本。
    显然他可能是第十个。赛提尔想,他又重新确认了一遍,包含蒂法娜,这些人的名字里不乏赛提尔在典籍看过的人名──事实上,能到达这里的人类,不论他们是用什么手段,一定有其过人之处,有才能、有目标及野心,这样的人不可能会甘于这样的归宿,但他们一个个都被恶魔留了下来。
    也许来不及逃出去就走向生命尽头,也许是被恶魔杀死;当然他们也可能只是某个妄想癖恶魔从别处弄来的收藏品,但这栋房子的确到处可见人类留下的信息。
    使用人类语法建构的法阵、刻着人类名字的简易手杖,日记本、笔记本、写满人类文字的情书、送给希雷特的礼物──护身符、雕刻、诗和图画。
    那些人到底都在干什么,一个接一个地陪这个恶魔玩起爱情游戏?
    这可真蠢。赛提尔想,被一个恶魔──甚至还不是魅魔──诱惑至此,他有些为自己的前辈们感到丢脸。
    他小心地驱使傀儡回到他的手中,将符咒摺叠好后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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