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嚼着蛋糕等他讲。他一边思考、一边吐露,说得很慢,可是每个字都很用心:「……我是说,和你相处很甜,不时听你酸酸地讽刺自己又讽刺我,下一秒又被你甜蜜蜜地哄回来。但是我知道,你老是有甚么不说的心事,苦苦的,以酸和甜去包装。对了,还有一点酒香,那是我们一起喝醉的感觉。又有一些油腔滑调,那是你讲话的样子,还把我带坏,可是你的油滑有时听得我也很爽,像最新鲜的鲜奶油一样,很清新。」
    他的匯报进入总结阶段:「这就是我对你的印象,不管哪一次认识你,我心里的你都是这样。你有些地方始终没变过,就算我原本不认得你,无意间遇上了,和你相处下来,也会知道你是我找的那一个。」
    我观察他的表情,找不到一点花言巧语的痕跡。
    「真的,我真的会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他又笨拙地说了两遍:「真的,真的。」
    我点点头,让他在我头顶摸了摸。我也知道是真。
    这是他的无双大绝招。平淡无奇的实话实说,却这样甜,再怎么精心设计的花言巧语也比不上。如果能多听几年,如果他永远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明知是幻想,却无法停止编织美梦,这便是贪婪。不怪得贪婪乃是罪恶之一,可是我不愿为了对他的贪念而懺悔。都已贪他贪了那么长的岁月,都已将他留在身边,又从头到脚好好享用一回了,这时再说懺悔,未免虚情假意。
    ──有些话,倒真的只能说给我听。例如前几日在我的厨房,他低头切碎洋葱,切到走火入魔,誓要切出每粒边长不超过零点二厘米的正方体。我不以为然:「你想想洋葱原本是甚么形状?怎么可能统统变成正方体?」
    他被洋葱熏到双眼发红,流着眼泪、吸着鼻水,坚持道:「能做到怎样是怎样。圆滚滚的洋葱微分到极小也可以逼近正方体。」
    连这种谬论都出来了,第一次听到有人要微分一个洋葱!我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强迫症。「你再不停手,鼻涕眼泪都滴到洋葱上了。」
    「不然你帮我把墨镜拿来,我遮住眼睛?」
    我一口回绝:「不要。我拒绝戴墨镜切洋葱的诡异景象出现在我的厨房。况且你闻到那些挥发物质,不是一样会流眼泪?」
    「那你帮我把挥发物质用嘴吹走,快。」他推我。
    「开风扇就好了,干甚么欺负我!」
    「那这样,你来切,我帮你吹。」他将菜刀一摆,退到一旁,深呼吸几下,彷彿在运气功。
    我执起菜刀,瞥他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帮我吹甚么?你讲清楚。」
    他微微一怔,即刻会意,「吹甚么也可以。先吹洋葱,煮完吃完进房间,你要我吹哪里,我就吹哪里。」
    是的,也只有这些下流话,我有把握他只会在我一人面前讲得浑若无事。我问:「这也是伤患家居服务?我已经不是伤患了,那么这是创伤后症候群的心理復健,高潮治疗?」
    他有些忸怩了,毕竟还是不如我。「对啦,你说是就是啦。」
    我切洋葱的手感受到他细而绵长的呼气,竟有如听着摇篮曲的祥和。如果这一生煮饭都有你在旁边照料,我甚么也都够了。可是,我没法子。我知道你也没法子。我的伤势早已尽数痊癒,你这名看护随时会卸职,我们只是缺乏一个明确设定的分手日期,而你便像从前一样,不敢用激烈的拒绝伤害我。却不知你单单只是「不动心」,已足够令倾倒的另一颗心变得粗糙。
    那天我们没等到煮完吃完,便把进房间的步骤优先处理了,谁吹了谁,吹了哪里,也不必细表。此时,我听他针对蛋糕的人格特质发表了整篇演说,倒换我不自在起来。此等真心话他原本只在我醒睡之间偷偷说,如今越来越大胆。我很想用甚么下流话岔开话题,脑筋却一片空白。
    他又切了一块蛋糕给我,拍拍我的手背,「在想甚么?」
    「我在想你切洋葱的事。」我诚实回答。
    他竟然脸红了:「你从刚刚我亲你到现在,一直都在想……想要我……我帮你……」他窘得像是被我诱拐的处男,可见我们不是老夫妻。
    是你自投罗网,可不是我误导你!我的思想明明是精神层次,你硬是要拉到肉体层次,那便不能怪我。我说:「我本来清清白白,想的就是切洋葱这件事,是你自己要想到切洋葱的后续发展。那你惨了,我为了迁就你,只好让歷史重演了。」我从茶几下翻找出玻璃罩,一把罩住剩下三分之一的蛋糕。他问:「不想吃了?」
    「想。但是,」我抓起他手,自己都觉得好像在强抢民女,「寿星一言九鼎,说要让我玩,一定要兑现诺言。所以,我要先吃寿星。」
    当下那刻我没有料到,那一场性爱是我俩最温柔又最绵延的一次。有过那么多次的露水孽爱,我们彷彿终于学会探索对方的一分一寸,在对方身上每个只愿属于自己的隐密地留下浅浅嚙痕,从后颈到小腿,从乳头之旁的心搏清晰之处,到溢流着汗与精的大腿内侧。用尽全身所有肌肤去爱抚,用所有罅隙温存,敞开灵魂纳入眼前人对自己的渴望,恨不得彼此寄生。
    我们一次次地兴奋,一次次在高潮后苦笑着自嘲,再这样玩下去,两个人迟早被玩得残坏掉。尔后性器又再度潮红挺起,动情时的清澄滑腻体液再度润遍对方身躯。
    而我已料到的是,那是我远走之前最后一次这么鉅细靡遗地品嚐他。
    第一次进入他的时候,极度的欢悦麻彻了我的脑门和脊椎,眼眶边却竟险些落泪。假如你的心也能如我容纳你一般容纳我,假如我可以成为你的一部份。
    假如,假如有遥远的一日,我们能够变成彼此的一半。
    不要怪我啊,阿祥,你是我最不愿意不告而别的一个人,却知那一日到底尚未来临,而我又太想太想要成为半个你。
    因为你已经是半个我。即使曾遗忘你,现在的我,依然是从前你身边忠实的那一个,对你讲话带着酸气,却是再油滑亦不对你虚假,爱得越苦,笑得越甜。
    像刚刚那样,你藉着甜点对我作剖析,不是偶然,不是今世重逢才有的领悟。在你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看透了我。
    你只是未曾爱上你早已看透的一个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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