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

    那个晚上陈向阳反复了好几次。也难怪,情绪太震荡了,这么多年……又交臂错过。

    他听到娜姐说了这个找字,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执意要去找阳闻旭。他说:不用你,我自己去找。

    娜姐大怒:你去?你站着都打晃,就你这样你去得了甘孜吗你?

    甘孜?我愣了愣:不是甘肃吗?

    多闻佛学院在甘孜啊。那你说甘肃哪?甘肃大了。

    呃……这个……我想了一下,直冒冷汗,是啊,甘肃哪呢?

    娜姐皱起了眉,琢磨了一下,然后说:你等会,刚才太闹心了,我都没听清楚,你把跟他相处的细节一字不落地再跟我复述一遍。

    我今天第三遍地讲起了故事。这次真是搜肠刮肚,仔仔细细地讲,就差没把炖猪吃饭的时候胡子上能掉几颗饭粒也报出个准数来。不仔细不行,娜姐问得细啊。我知道她是替陈向阳问的。陈向阳虽然不说话,沉默着,但我估摸着他那耳朵支棱得能比超牛的aesa雷达还要灵敏。细到我仿佛又回到了拘留所的审讯室,说着说着我就眉飞色舞起来,心里痒得直想拿惊堂木拍一拍,权把自己当成了一台手工扎染机,添油加醋,工艺花哨又繁杂,关键地方拿捏地既吊人胃口又恰到好处。我偷偷观察陈向阳低着头的表情,假如说到炖猪讲道,他就不自觉地面带微笑,要是说到炖猪被盘查,他又紧张得不能自已。

    我甚至还忘乎所以地设了个悬念,得意洋洋地提问:两位,不妨猜猜看,为什么炖猪要把所有的烟头都集中起来,麻得齐溜地放着呢?

    陈向阳抬头脱口而出:为什么?

    我微笑不语,刚想顺嘴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一只鞋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娜姐吼:你给我少来这套赶紧说下去!!!

    就这样一直说到跟炖猪大醉一场,等醒了,他已经留下这个护身符走了。

    我和娜姐同时拍了桌子:找老板。

    立刻开车,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摸过去。大晚上的拍着门,把伙计惊动了,开了卷闸门,亮起灯,没说话先掏营业执照和税卡给我们看。

    我们不是工商税务的。我找你们老板!六只眼睛盯着他。

    啊?老板?还没从梦里清醒的小伙直揉眼睛,操着湖南话说:老板回老家探亲去了,过完年才回来呢。

    又去上次活佛和炖猪落脚的人家,按了半天门铃,都没人应。不死心又按,直到惊动了左邻右舍,在安全防盗门的对讲机里先骂了一通,然后说这家人出远门了,好象是去哪个山进香去了。三九天的冷水,浇得人透心凉不说,还从头到脚都结了冰。

    无功而返。

    铩羽而归。

    天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让人如遭魔陷梦,感觉一切是如此虚幻,却又无比真实。我无语了,我迷惑了,难道这就是宿命?

    没有回欢场,上了娜姐家。老猴不在。顾不上细问,我和她都担心地看着陈向阳。从失望到希望到再失望,这一晚的起伏跌宕,怕是一般人也要受不了了,何况他心有恶疾,如痴如狂,现在更是濒临崩溃,摇摇欲坠。

    你再想想甘肃哪呢?娜姐不耐烦地问我。

    我抱着脑袋想破了头,又下楼到车上把鼓抱了上来,凑在灯光下从上到下连鼓腔里都细致地摸了一遍,依然毫无所获。

    娜姐,我摇着头:他没告我啊。他……他压根就没明说过他就是那个老乡。唉,要是那时候我不生病就好了,要是我自己亲手收到的鼓,也就不会把地址弄丢了。要是……我说不下去了,哪来的那么多要是啊,这会子要是又有什么用呢?

    阴差阳错的,说到底,就是天意。

    陈向阳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

    不是默默地流泪,而是象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把压抑已久的感情全部释放了出来。哭到最后,人都虚脱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都把我哭傻了,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最失态的一次,以前甭管多大的事,他也最多皱皱眉,火场里也不过是咬个牙。就算是发烧的时候,也都能看得出他是自己拼命想克制的。可这次不是,而是好象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完是的那种哭法,我手足无措。娜姐坐在他身边,摸摸他的头,顺着背,柔声地安慰他,也无济于事。

    陈向阳完全失控了。

    我看着他,猛地想起,盘腿坐在地下,抱着鼓拍打了起来。就象那时候炖猪对我做的一样。

    我没炖猪那么好的技法,掌握人的心态也没他那么到位,就只打着最简单的几个鼓点,只是或轻或重,不断重复。

    无限重复。

    重复到枯燥的地步,就那么重音全掌半掌开合的几种,来来,去去。

    我在麻痹他,我也在麻痹自己。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

    可情到底是什么?怎么要这么辗转反侧,怎么要这么痴狂疯魔?

    苦啊。

    情是苦啊。

    情是执着。

    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陈向阳失力了,娜姐扶他躺在沙发上,给他倒了水,摩挲着背,让他逐渐平息。

    我低低地颂起了六字大明咒,学着炖猪的声音,嗡嗡声含在口腔里变成一只宝珠,滚动出来,似乎在房间里四下飞逸出让人宁静的光。我莫名地就有种感觉,好象炖猪无形中假着我的手在安慰着他最重要的人,这……算不算也是另一种天意?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我一言不发地轻轻放低了手劲,用手指扣着鼓面,节奏鼓点不变,只是变成很小声很小声的,有催人入眠的效果。

    他累了,他睡着了。

    我心底忽然明澈,觉得有些什么东西走近了。

    又这样过了很长时间。

    醍醐灌顶一般地,我不由自主地说:陈向阳,我想起来了,炖猪唱过一歌。

    他睁开了眼。两个人都怔怔地看着我。

    我定了定神,轻轻地唱了起来。

    兰州木塔藏里的经,拉卜楞寺上的宝瓶。

    痛破了肝花想烂了心,望麻了一对眼睛。

    陈向阳两只手抓住了衣领,心悸得象是连呼吸都要停顿了。娜姐眼睛湿了,过了好半天,才长叹一声:果然……果然还是……那个时候的阳闻旭啊。

    等到陈向阳能说话了,他看着我挣扎出四个字:拉……卜……楞……寺?

    我抓着头,犹豫着:不知道啊,我也……我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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