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以命换命
    车轮碌碌,殷凌澜靠在锦墩上缓缓睁开眼。车帘随风晃动,那一抹素色身影靠在车厢边,天光耀眼照在她如玉的脸颊上。她脸上泪水蜿蜒,心神却不知去向何方。
    “云兮。”他低低唤了她一声。
    卫云兮回过头,对他嫣然一笑:“凌澜,你醒了?”她说着自然而然地靠了过去,为他掖紧狐裘。他已形销骨立,面容如雪,鸦色的发衬得瘦削的眉眼越发清寒,病色遮掩不住他那慑人心魄的俊魅,只令他多了几分神秘。
    他轻抚她脸颊上的泪痕,叹道:“你哭什么?”
    卫云兮随手抹了脸上的泪,笑道:“没哭,只是迎风落泪的毛病罢了。”
    殷凌澜了她一会,这才问道:“我们去哪里?”
    卫云兮靠在他胸前,一笑:“没去哪。东方小姐说要寻一味药,山谷中找不到要出去外边找。”
    她絮絮叨叨地说。殷凌澜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心中一叹:她在骗他。
    卫云兮说完,这才发现他一声不吭,勉强一笑问道:“凌澜,你在想什么?”
    殷凌澜淡淡一笑:“没什么。想多看看你。”
    卫云兮心中巨恸,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是泪不知不觉地滚落。车轮飞快碾过平整的山路,卫云兮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未走过这么漫长的路,也从未这么痛苦地去奔赴一个渺茫的未来。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楚京中。殷凌澜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漫长的昏睡中。东方晴对他用了药,设法减轻黄泉和流觞在他体内肆虐了十年之久的痛苦,又加了不少安神的药剂,让他好受些。卫云兮与华泉日夜守在他身边,生怕一个不小心殷凌澜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再也起不来。
    ……
    暮鼓晨钟,惨淡的日头终于坠入了西山。御书房中燃起了明亮的灯火。慕容修定定看着那一轮坠下的红日,这才恍然发现一天就这样过了。空荡荡的皇宫比任何时候都似乎更加清冷萧索。
    御案上堆满了各地的奏章和战报。萧世行在十日前攻破了落霞岭,二十万的大军整装待发,整个战局开始逆转。落霞岭已破,沿途的郡县在北汉铁蹄之下更是不值一提。所幸西北一带还有十万南楚守军,正赶往泗水一带进攻立足未稳的北汉大军。而京畿一带还有十万楚兵,堪堪可抵挡萧世行进攻的脚步。
    这一场仗对南楚来说打得艰难,打得不漂亮,甚至是耻辱!北汉除了在西北大败之后,由萧世行领兵开始,南楚就步步陷落,一败再败!难道这南楚百年的基业就这样毁在了他慕容修的手中不成?!
    慕容修木然地看着一桌的战报,终是一猛的扫手把所有的奏折都扫落在地上。殿外恭立的内侍浑身一颤,连忙低头进去收拾狼藉。
    “滚1慕容修眼红如赤怒吼道。
    御前内侍们一颤,连忙连滚带爬地出了御书房。过了一会,御前内侍张公公悄然进来,低声道:“皇上,刑部尚书周大人求见。”
    “什么事?”高高的龙案上,慕容修疲倦地声音传来。
    “是关于卫家一案。”张公公声音颤抖。
    慕容修抬起头来,声音低沉得可怕:“卫忠一家?”
    “回皇上的话。是的。”张公公更低地低下头。
    “让他把折子留下来,人回去1慕容修按住突突跳动的额头,低声道。
    张公公看着龙座上心力交瘁的年轻皇帝,心中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曾经被帝王宠冠六宫的卫云兮却是前朝的清云公主。而卫国公和卫云冲则是谋逆的义军头领。事实已明,皇上却迟迟不肯处置卫家,只查抄了卫府,难道说皇上对废后卫氏还有旧情留恋不成?
    慕容修抬头,却见张公公眼中带着惋惜与不解地看着他。有那么一刹那他有种被窥破了心事那么狼狈,原来自己已走到了这么令人可怜的一步。
    “还不退下1他硬起声音喝道。
    “是是……”张公公心中一惊,连忙收回目光,背后冒出冷汗。
    张公公退下,御书房中又恢复了安静。烛火摇曳,再也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疲惫与无奈。这高高的龙座真的高处不胜寒,一步一步,他终于走上这万人瞩目的位置,茫然四顾却发现自己依然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他撑着额头,忽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却缓缓流出迟了许久的泪……
    “皇上在笑什么?”一道淡淡的声音从殿中的阴影处传来。令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作了梦。
    慕容修惶然起身,看着那深暗看不见人影的阴影,半晌才问:“是谁?是谁在哪里?
    殿中的烛火明灭,有风呼呼地穿过未关严的窗棂,吹得殿中帘帐飘舞,犹如鬼蜮。正当他以为不过是自己错觉的时候,一声叹息又轻飘飘地随风传来。
    “皇上,不过是几日未见,你就忘了臣妾了吗?”那声音缓缓靠近。同时靠近他的是一柄无声无息的长剑。
    慕容修浑身一僵,睁大眼睛看着卫云兮慢慢地从阴影处走来。而自己身后则是华泉冰冷的声音:“狗皇帝,你敢叫人试试,看是我的剑快,还是你的御前侍卫的剑快1
    慕容修看着渐渐显露在烛光下的倾城面容,眼中一热,慢慢道:“云兮,你终于肯回来见朕一面了吗?”
    宫灯下,卫云兮面色如美玉雕成,白皙莹润,神色也如雕刻一般毫无表情。她一身玄黑长裙,身上一丝装饰也无。清冷如暗夜盛开的墨莲静静地妖娆,令人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眼去。
    她看着慕容修,慢慢地上前:“今日我回来,不过是求皇上给一张药方。用你一命换殷凌澜一命。”
    慕容修闻言一怔,忽地哈哈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在空阔的殿中显得格外地清晰,带着绝望的癫狂。
    慕容修用手指推开架在脖子的长剑,血顺着食指缓缓滴落。他看着眼前的卫云兮,笑得冰冷:“一命换一命?朕的命这时候才真的值钱吧?”
    华泉手中的剑往下沉了沉,冷喝一声:“慕容修!你再上前一步试试?”
    慕容修猛的回头,深眸微眯,反问:“你敢杀了朕不成?1
    他身上凛然的帝王气势陡然迸发,令华泉冷不丁眼瞳缩了缩,手中的剑也情不自禁地松了松。
    慕容修见他退却,这才铁青着脸,一字一顿地问卫云兮:“你当真为了他做到如此的地步?你别忘了是朕给了你们一条活路1
    卫云兮神色平静,冷冷地看着他:“皇上也别忘了,是你逼我到了绝路1
    慕容修陡然无言。
    卫云兮冷冷地笑:“殷凌澜为了你们慕容家效命十年,他为了你们杀孽做尽,剧毒缠身。他现在对你们已经无用了。你只要给了他解药,我们就离开南楚,从此不再出现。”
    慕容修听着眼中渐渐赤红。她是真的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和殷凌澜!
    “你觉得拿朕的命威胁朕,朕就可以交出解药了吗?”慕容修森冷地问道。
    卫云兮轻笑一声,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根细细的骨笛,红颜枯骨,在这夜里看起竟有种妖异的美。她慢慢地道:“皇上觉得我会这样毫无准备草率进宫吗?”
    慕容修看着她幽幽冷冷的美眸,心底一寒,不由退后一步,
    卫云兮轻叹一声,声音幽幽:“前皇后周秀逼宫之时,皇上的一箭令你我夫妻情分已荆只是皇上不肯放我走。先是毁了与殷凌澜之诺又逼我回宫。从那一日起,我在宫中的日日夜夜众览了无数医书,终于找到了一种世间最不容易察觉的毒药。”
    “皇上的荣宠,金银珠宝源源不断的赏赐。让我有机会拿了重金让别人出宫为我寻来调制这种毒的高人。”
    慕容修看着她绝美脸上飘渺的笑意,不禁捂住心口,半天才问道:“是……是什么毒药?”
    卫云兮嫣然一笑,轻抚手中的骨笛,红唇微启:“苗蛊。”
    慕容修俊脸苍白,不由踉跄后退一步,怒道:“不!不可能1
    卫云兮慢慢逼近他,面上笑容飘渺:“不可能?这蛊毒的好处就是平日从不显山露水。任由多高超的名医都无法断出,只有下蛊之人唤醒蛊虫才能令中了蛊毒的人生不如死1
    她的笑意这时看起来如地底而出的妖姬,那么媚那么令人骇然。慕容修看着卫云兮,脚底一软,颓然跌在地上。他眼中皆是不信。
    卫云兮看着他的样子,声音越发冰冷:“皇上这时候才知道害怕吧?”
    慕容修骇然退后一步。他想不到她为了今夜的这一步,早就预谋了那么久!
    “中毒的滋味如何?皇上锦衣玉食,从未试过中毒是怎么样的是么?”她眼中渐渐泛红:“十年!你可知道凌澜十年里每一天是怎么过的?他十年里每一日都如你今日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他日日受黄泉流觞的寒毒侵体,痛不欲生。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不得不认贼作父!他一身惊世才华统统做了你慕容家的杀人刀1
    “你的父亲慕容拔杀了我的父皇、我的母后!杀了我的太子哥哥!还有前朝千千万万的忠臣!慕容修,你慕容家欠了我楚清云的何止只有一条命?1
    殿中寂静得令人无法呼吸。慕容修定定看着面前苍白的卫云兮,终于低下高傲的头,低声:“云兮,我慕容家对你不起。”
    “对不起?”卫云兮冷冷地笑了起来,有泪滑落脸庞,她狠狠丢给他一张纸一支笔,吐出一个字:“我不要你不值钱的对不起!今日我只要药方1
    慕容修盯着那白纸,半天不动。许久,他一推纸笔面上已恢复镇定:“我不写。”
    华泉一听,怒道:“你*—”他手中的长剑就要划下,卫云兮抬起手,沉怒蕴在眼底,惊起涛涛暗涌,她咬牙问道:“为何不写?”
    慕容修抬起头来,平静如水:“云兮,有些事做错了不是无法纠正,而是因为纠正错误的代价太大只能一错再错。我父亲错在给了龙影司无上的权力,他为南楚养了一头随时可以反噬的猛虎。我若驾驭不了,我只能毁去他!任何人只要在我的位置上,一定会如我这般做。”
    “无耻1华泉气得拔剑横劈,刷的一声轻响,锋利的剑刃已划过慕容修的发髻,他头上龙簪掉落,一头长发散落肩头,可是眼却一眨不眨。
    卫云兮看着面前固执冷血的慕容修,轻轻把骨笛放在红唇边:“要生,三个人一起生,要死,我也只会伴着凌澜一起死。而皇上只会坐在这高高的皇位上,孤独地被蛊虫一点一点地啃噬腐烂!你意已决,我也一定要今夜得到解药,长夜漫漫。皇上应该会再好好想一想。”
    慕容修看着近在咫尺的卫云兮,心中剧恸。两人一路行到此处,真的是山穷水尽,无法再回转。
    骨笛起,夺人魂,这个夜漆黑得令人再也无法看清一切……
    ……
    楚京,别苑。
    到处黑影绰绰,时不时有隐藏在暗处的影卫领了命飞掠出了庄子,奔赴不知名的所在。东方晴一身的青衣布裙已沾满了药汁。她皱眉看着手中的一张药方,一边喃喃自语。或者抓了手边什么药材丢入药炉中,丢完又摇头大叫:“不对!不对!全部倒掉1
    全心配药的她已没有了山谷中所见的清新伶俐。十足十是个为药痴迷的人。而临时辟出的药炉药汁滚滚,炉子旁有两个面无表情的大汉不停地拉着风箱。
    卫云兮在另一边屋子,守着又陷入昏睡中的殷凌澜,神色平静。华泉走进屋中,忍不住问道:“卫小姐,慕容修给的是真的解药吗?”
    卫云兮轻抚殷凌澜苍白的唇边,无所谓轻笑一声:“如果是假的,那就三个人一起死。”
    她给慕容修下的蛊毒是最凶最猛的一种毒。叫做同心蛊。慕容修若是得不到解药死了,她这下蛊的人也会死。
    损人损己,这是所有下毒人的大忌。可是,她不怕。
    所有的毒药都有解药。同样的,蛊毒都有解药。她在下毒的那一天早就想好了所有可能的退路,也想好了所有的后果。慕容修除了向她拿解药,这世上无人可以解他身上的蛊毒。她静静地笑。她曾多么不想走到今天这样的局,却还是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配出来了!配出来了1隔壁屋中传来东方晴欢乐的笑声。屋中卫云兮与华泉同时深深一震。华泉惊呼一声飞奔了出去。
    卫云兮看着毫无知觉的殷凌澜,眼中的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滚滚落下,她无声痛哭:“凌澜,你不会死的……”
    ……
    雪后初晴,一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昨夜的积雪,有鸟雀叽叽喳喳地飞上枝头,抖落了一树的雪,纷纷扬扬,如梦似幻。卫云兮扶着殷凌澜慢慢走在干净的雪上,一步一步,身后两对脚印相依蜿蜒,延绵而去,仿佛要走到天地的尽头。
    太阳已经出来,暖洋洋照在身上。卫云兮呼出一口气,看着眼前天光灿烂,看着自己的气息变成云雾袅袅,不禁笑道:“凌澜,今天的天气真好。”
    殷凌澜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伸手轻抚过她素净的面容,问道:“冷么?”
    卫云兮微微一笑,摇头:“不冷。”
    殷凌澜握起她的手,慢慢地拢在自己的手心,他看着她倾城笑靥,不由淡淡笑道:“怎么不冷?你看你的手比我的还冷。”
    卫云兮听着,想要笑,眼中却是滚落泪水。他终于不用受那寒毒侵体的痛苦了。他,终于能感受到了温暖。
    殷凌澜抬眸,看着她的泪水,想要说什么,一行清泪却不听话地缓缓从眼角滑落。他低头轻吻她的手,低声道:“云儿,这是我这辈子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雪地上两人相拥。玄黑与雪白那么奇异而和谐。有雀儿叽叽喳喳振翅飞上晴朗的天际,热热闹闹,生机不绝……
    ……
    殷凌澜的毒已解,三日过后他已经行动自如,除了体虚气弱,还有因中毒过久伤了肺腑时不时会咳嗽外,皆与常人无异。东方晴拿着那解药的药方,啧啧称奇:“竟没想到黄泉和流觞的毒那么复杂,可是解药竟是这么普通。”
    她所说的普通是指药材的普通,并非什么很珍贵的药引才能得解。但是其解药配置的复杂,她可是反反复复试了一天一夜才算是配了出来。
    卫云兮与殷凌澜两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侥幸之意。怎么不是侥幸,虽医仙已死,但是他们还能找到医仙之后。慕容拔已死,而慕容修终究被迫给了他们解药。
    东方晴看着殷凌澜尚未恢复元气的脸色,郑重道:“这解药虽然服下去了,你身上的毒也算是解了,但是因你中了黄泉流觞的毒已有了十年之久,身上的余毒一定还藏在五脏六腑,而你的五脏六腑也比寻常人弱,今后你要多加小心,不要大悲大喜,贪嗔痴怒。我会多备一些解药,你好生带在身边。”
    殷凌澜闻言点了点头:“多谢东方姑娘的叮嘱。殷某人会注意的。”
    东方晴看着他眉宇间随意的神色,不禁皱眉:“唉,不省心。”不知道是她说的意思是这黄泉流觞的毒不省心,还是殷凌澜这病人不令人放心。
    卫云兮听出了她话中的担忧,连忙问道:“东方姑娘的意思是?”
    东方晴看了他们一眼,撇了撇嘴道:“我的意思是,像殷公子这样的病人,就该找个清净的山水之地,好好养个十年八载的,他……”
    她猛的住了口,脸上掠过不自然,站起身来嚷嚷道:“累死我了,我好好去睡一会。你们都别来吵我1她说着也不看两人的脸色,径直走了。
    卫云兮还要再问,手上已覆上殷凌澜微凉的手:“别去打扰东方姑娘了,这两日她的确是累坏了。”
    卫云兮看着东方晴的青衫长裙在门外渐渐消失,心底涌过自己也说不清的忧虑。可是如今殷凌澜的毒已解,心头大石已落,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她心中长叹一声,轻轻靠在殷凌澜怀中,眉间的忧色却禁不住一重又一重地聚拢而来。
    她不能忘了,还有与慕容修的三日之约。
    殷凌澜轻抚她的长发,乌黑如夜的深眸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才东方晴离开的方向,不禁微微眯了眯……
    ……
    终于到了那一日。
    朱雀大街上空旷一片,没有行人没有士兵,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木台上站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囚犯。他们身上血迹斑斑,乱发披面,一个头发花白,另一个身姿挺拔。他们身后,一张龙椅上坐着一身明黄龙袍的慕容修。
    他身上的龙袍很贴身,规整,繁复的排扣一直扣到了脖子上,更显得他体态修长,俊美如斯。他就坐在清冷的街道尽头,独自一地坐在龙座上。午时已快到了,卫云兮若不来,他眼前的这两个人就要身首异处。
    她不会不来。慕容修薄唇边溢出丝丝冷笑,她也不会任由养了她十多年之久的卫家就这样被处死!
    天上的日头已渐渐升到了头顶,一旁守着的刑部侍郎悄然上前,低声道:“皇上,行刑的时辰快到了。”
    慕容修抬了抬手,面无表情:“刀斧手准备。”
    “是1刑部侍郎紧张退下。
    慕容修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薄唇微微一勾,冷笑:“卫云兮,你当真不敢来了吗?”
    他走到五花大绑的卫国公与卫云冲身边,拿下他们口中的布团,冷冷道:“黄泉路上你们该怨的是她,可不是朕。”
    “呸1卫云冲冷笑一声,一口唾沫已吐向慕容修,他眼中皆是刻骨的仇恨:“慕容修,到了黄泉地府,我不但会找慕容拔这个老贼算账,也会等着你,等着你死的那一天1
    慕容修拿了帕子轻弹龙袍上的污秽,一转头却见卫国公脸色平静。他不禁嗤笑:“卫公没什么话对朕说的。”
    卫国公微微一笑:“有什么好说的。求仁得仁,老夫心愿已了,这南楚你们慕容家夺走了却守不到最后。你比慕容拔还不如1
    最后一句评语犹如一记利落的鞭子抽中了慕容修的软肋上。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认为自己比不上自己的父亲!若是连那被天下人唾骂尽的乱臣贼子的父亲他都比不上,那他所作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的雄心抱负、他的宏图伟业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慕容修脸色猛的一沉,狠狠扬起手来就要朝卫国公平静的脸上落下。正在这时长街尽头有一抹雪影慢慢而来。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她头梳高髻,依然朱颜未施半点胭脂,可是倾城的容光却在正午的天光下那么刺眼。慕容修慢慢站直身子,眯着漆黑的深眸看着她独自走来。
    终于卫云兮走到了木台下,含泪看着卫国公与卫云冲,忽地跪下深深磕头:“爹爹,大哥,是云兮来晚了。让你们受了这么大的罪。”
    她抬起脸来,脸上已是泪痕蜿蜒。
    卫国公干裂的唇微微颤抖,半晌才道:“公主,你……你怎么可以来这里?赶紧回去!离开这里1
    卫云冲亦是急道:“云兮,你赶紧回去!这是慕容修的圈套,他……”
    他还未说完,已有两旁的行刑手一人扣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狠狠地拖后,堵住了他的嘴。
    卫云兮心如刀绞,她抬起头看着台上缓步走来的慕容修,道:“我来了,你可以放了他们了。”
    “解药1慕容修薄唇勾出森冷的笑意。
    卫云兮走上木台,一双明眸盯牢了慕容修,忽地拔出了袖中的匕首。慕容修一惊不由退后一步。
    “怎么?皇上不是要解药吗?”卫云兮眼中流露嘲讽:“我就是给皇上解药。”她冷冷道:“再把他们放了。我才会给皇上解药。”
    慕容修看着她的举动,冷着脸挥了挥手,身后的刀斧手慢慢解开卫国公与卫云冲手上的束缚。卫国公与卫云冲一得自由,便想要冲到卫云兮的身边。
    卫云兮看着他们,厉声道:“父亲,大哥,快走1
    “云兮!你……”卫国公还要再说,卫云冲已一咬牙,拉着他向着长街的尽头踉跄而去。
    卫云兮看着他们离开才收回目光,这时碗已拿来,卫云兮撩起手臂,露出一截如雪藕一般的胳膊,缓缓地用匕首划开一个口子。鲜红的血一点点地顺着她的手臂滴在碗中。她一抬眸,看着慕容修道:“请皇上也如此照做。”
    四周静得可怕,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阴郁。慕容修冷冷伸出手臂,眼中有郁色翻涌,咬牙道:“你来1
    卫云兮看着他铁青的脸色,两人如此接近,可是如今各自的心却是恨意难返。
    她伸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划下一道口子。两人的血缓缓滴落在碗中,一滴滴,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彼此。同心蛊。骨血交融方可解毒。她恨他,但是却给他下了这么一种缠绵的毒。
    慕容修想要笑,却发现眼中艰涩得想要落泪。他抬头看去,卫云兮神色平静,再也看不见她为他笑为他怒的神情。此时的他和她怕是连恨都觉得累。
    卫云兮一眨不眨地看着手臂上的血口,终于一条极细的雪白虫子顺着她的血口慢慢爬出,而另一边,慕容修的血口中亦是另一条雪白的虫爬出,它们爬到了手臂边缘,一起跌入碗中。
    卫云兮眼疾手快,拿了一旁的另一个碗飞快反扣上血碗,长吁一口气:“蛊毒解了。”
    她一抬头,却见慕容修冷笑着收回手臂,朗声道:“来人!拿住逆贼1
    “哗啦”一声,两旁街边的小楼窗口中顿时伸出无数支寒光熠熠的劲箭,方走到了长街尽头的卫国公与卫云冲不禁骇然退后,只见道路两旁埋伏的刀斧手已蹿出,步步逼近。
    毁诺的人又是他!
    时已近正午,天光亮得可以看清两人面上的分毫。卫云兮直起身来,美眸幽冷地看着面前的慕容修。蛊毒方解,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卫家。杀气在这朱雀街上无声地弥漫。
    慕容修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卫云兮,步步逼近:“云兮,你应该知道,朕是不会放过卫家。”
    “我知道。”卫云兮步步退后,冷冷地道:“你不但不会放过卫家,更不会放了我。”
    慕容修脚步一顿,深眸中眸色复杂,他向她伸出手,轻唤了一声:“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后悔,若你归顺还是朕的云儿……”
    话音未落,忽地街两旁楼间条条黑影如鬼魅一般掠起,天上灿烂的日头也仿佛被这突变暗了暗。慕容修一惊,只见自己在街两旁埋伏的弓箭手面色痛苦,捂住喉间,一个个倒下。而那条条黑影手中扣着看不见的丝线,点点血色滴落。
    他们黑巾蒙面,身着劲装,凌冽的杀气陡然迸发,手中一扣机括,看不见的血线又飞快缩回。长剑出鞘,人已如黑鹰扑上弓箭手埋伏的楼上趁乱绞杀剩下的弓箭手。顿时一条长街上哀嚎遍起,刀剑声声不绝于耳。
    “殷凌澜1慕容修怒喝道:“朕就知道是你1
    他看着木台上想要趁乱而走的卫云兮,眼中怒道:“卫云兮,你休想逃1
    他说着飞奔掠到她的身边。卫云兮惊,手中的匕首想也不想刺向他。她怎么是慕容修的对手,手中一痛,慕容修已拍掉她手中的匕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冷笑:“朕要看你如何跑!卫云兮,你死也要与朕死在一起1
    卫云兮挣脱不得,闭目叫道:“凌澜,救我1
    慕容修眼中怒气更甚,正要把她拖回,一道寒光掠过,直直削向慕容修的手指。慕容修看着这剑光来势汹汹,心中一惊,手不由松开。卫云兮正在挣扎,猛的被放开人收势不住踉跄跌下木台。
    正当她以为定是摔下无疑之时一只微凉修长的手稳稳地握住她的手,一用力,卫云兮已稳稳落在他的怀中。
    “凌澜1卫云兮心中放下巨石,欣喜莫名。
    “没伤着吧?”殷凌澜问道。
    卫云兮摇头。慕容修看着相拥的两人,眼底的沉怒更深。他拔出身边的宝剑,挺剑飞身刺向殷凌澜。他年少在沙场淬炼一身本事,剑招仿若惊起漫天风沙铺天盖地而来,凶狠而决绝。
    殷凌澜放开卫云兮,深眸一眯,揉身上前。他身影很快,人若一道黑烟掠去,赤手空拳迎上慕容修怒气滔天的锋利长剑。卫云兮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而长街处混战成一团。卫云冲身负重伤却不得不咬牙护着卫国公边战边退。可是身边如潮的御林军却越来越多。
    台上杀气横溢,殷凌澜一身玄色深衣,解毒方愈的身体再也没有寒毒束缚,一身内力张扬到了极致,招招阴狠致命。慕容修手中的长剑渐渐吃力,甚至刺不进他周身半尺左右。
    殷凌澜身影如魅,手指曲张,看出慕容修剑招的滞后,竟狠狠一把抓住他的长剑。慕容修一惊,手中长剑猛的横挑,长剑却纹丝不动。他猛的抬眼看去,只见殷凌澜身上玄色深衣无风自动,深眸如海,眼底有什么暗涌沉沉。原来他的内力已到了护体的臻境!慕容修心中刚掠过这个念头,手中一震,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已被殷凌澜震成碎片。一股巨力迅疾无比地撞上他的心口。
    慕容修猛的踉跄退后一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勉强撑起自己,只见眼前黑影飞快落下,殷凌澜已飞掠而来,俊魅的面容毫无表情,五指虚张,狠狠向慕容修的头顶拍去。慕容修来不及抵挡,向侧边滚了过去,堪堪避开这凌厉的杀招。
    “护驾1慕容修嘶哑怒吼一声,又一口血喷出。身后御林军连忙蜂拥而上。卫云兮看着殷凌澜陷在战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卫小姐,赶紧走1华泉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把拉住她跃下木台。
    “可是我父亲还有大哥1卫云兮两边不得顾,急得声音都沙哑。
    整条朱雀大街上到处都是御林军还有龙影司的影卫。慕容修看样子是要一网打尽,那源源不断的御林军怎么也杀不尽杀不光,龙影司影卫再厉害也难以招架,杀出的血路又被弹压回来。形势已万分危急。
    华泉咬牙:“属下奉命保护卫小姐,卫小姐走吧1
    他手中长剑劈开眼前阻挡的御林军,把卫云兮拖出混战中。卫云兮只觉得四周血味浓得化不开,而刀光剑影比天光更加缭乱耀眼,越来越多的御林军蜂拥而来。她惶然回首,木台上殷凌澜的身影已看不见。她只看见慕容修捂着心口,靠在高高的木台边冷冷看着她逃去的方向。这样阴冷的恨意,令她心底都冒起寒气。
    华泉手中长剑劈开一条血路,终于把卫云兮交给了几个黑巾蒙面的龙影卫。他们沉默地扶着卫云兮就要走。
    卫云兮一把抓住华泉的手,急道:“还有父亲和大哥!救救他们1
    华泉点头,一声不吭地回头冲入战团。卫云兮急目搜寻,可是等她看清楚形势心中却越来越沉:卫云冲已无法支撑,而他们身边的御林军已团团将他们包围。华泉这时候赶去已经来不及了。卫云兮看着卫云冲身上被压了十几柄长剑,身上鲜血长流。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就要冲进去。可是身边面无表情的龙影卫团团将她围住,不让她再莽撞跌入混战中。
    “爹爹,大哥-…”卫云兮眼中的泪簌簌滚落。
    华泉被挡在战圈之外,卫国公与卫云冲已被拖着向着慕容修所在而去。卫云兮心如刀割,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再一次落入慕容修的身边。木台上殷凌澜深衣翻飞,身边更是刀剑重重。
    华泉看着情形不对,大喝一声:“保护公子1他说罢长剑一震,果断地飞掠到了殷凌澜身边为他挡开如雨的刀剑。龙影卫们且战且退,护着殷凌澜与卫云兮处汇合,形势渐渐敌我分明。
    远远的,慕容修手中宝剑指着卫国公与卫云冲,眼中赤血,扬声道:“卫云兮!你再走一步,朕就让你们生死相离1卫云兮浑身一震,睁大眼睛看着他手中的宝剑。
    “朕数到十!卫云兮,你是要跟着殷凌澜走,还是就这样看着养育了十年的卫国公死在你的眼前1慕容修神色已癫狂,手中长剑只离卫国公一分的距离。
    卫云兮眼中的泪簌簌滚落,她伸出手,哀哀看着卫国公,低呼一声“父亲……”
    十年,十年的关怀备至。十年的父女相依为命。
    十年,他教导她的不是仇恨,而是给她一方安然世界。
    十年,她失去双亲,可是依然有一方港湾可以躲避。
    十年,不是十个月,不是十天,而是十个寒暑,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怎么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比父亲还慈爱的卫国公就这样惨死?她怎么能就这样冷漠地转身离去?
    “父亲……”她拨开眼前挡着龙影卫,眼中泪簌簌滚落,每踏出一步,她都犹如踩在刀尖。
    “卫小姐1华泉惊道:“不可!卫小姐,你就算去了慕容修也不会放了卫公和卫将军1卫云兮眼前泪已模糊。
    卫国公看着眼前的利刃,忽地一笑:“阿薇,我去找你了……”他忽地挣开钳制着他的御林军侍卫,扑上慕容修的刀尖。
    “扑”地一声,剑刃入肉,长街上顿时寂静无声。
    慕容修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正***卫国公的腹部。鲜血滴在地上,渐渐蜿蜒……
    “父亲*—”卫云兮尖叫一声,扑了出去。华泉一把拉住疯了一般冲出去的她,死死扣祝忽地一支长箭,比她更快射向慕容修。只见万人之中殷凌澜伸臂挽弓,脸色如铁,那支长箭带着他无尽的愤怒与戾气射去。慕容修心神微晃,那指迎面而来的长箭就深深刺入他的肩头,透体而出。
    卫云兮眼中如血,泪水胡乱在脸上横流:“父亲,父亲……”她哭叫着挣扎,长发披散肩头,“怎么会这样,慕容修……慕容修,你怎么可以这样-…”
    慕容修捂着肩头汩汩流出的鲜血,被御前侍卫簇拥扶了起来。他站在木台上,看着长街那一头那疯了哭叫挣扎的人儿,再看看手中染了鲜血的长剑。身前卫国公已然气绝,他身上的血在地上淹开一滩刺目的血迹。
    一条长街,两队人马。四周因卫国公的猝然自尽而隐隐有了片刻的安静。殷凌澜面沉如水,扣紧手中的劲箭对准着被御林军中密密麻麻簇拥保护的慕容修。
    长街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卫云兮凄厉的哭声响彻了整条朱雀街。
    慕容修看着手中染红的剑,手微微颤抖,真的难以回返了,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他和她真的难以回返了。
    “皇上!走吧1御前侍卫看着那长街尽头处殷凌澜手中一动不动的劲箭,心头皆泛起寒气。
    慕容修缓缓抬起头,对上了那殷凌澜冰冷的眸子。他忽地笑了,仰天笑得癫狂,笑得肆无忌惮。殷凌澜眉心一皱,手指正要动,慕容修已猛的一把抓过一旁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卫云冲,长剑架在他的脖子,哈哈大笑:“殷凌澜,你想杀朕吗?朕告诉你,今日你不但杀不了朕,朕还要将卫云兮从你身边再一次夺走1
    卫云冲口中塞了布团,目眦皆裂,他死死盯着地上已气绝的卫国公,眼底的悲愤欲狂。
    卫云兮已无法言语,她瞪大眼睛看着慕容修手中染血的长剑,只觉得这天光刺眼得天地一片血红。卫国公已经死了,难道慕容修还要再杀?!
    “卫云兮,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走,或者看着朕亲手杀了你的大哥1慕容修冷冷地道,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卫云兮再也忍不住,狠狠一把推开华泉,奔了出去。慕容修看着飞奔而来的雪色身影,薄唇边勾起冷酷的笑意,可是这笑意才刚起,他的眼中就露出了惊惧。
    只见就在卫云兮冲出去的那一刹那,殷凌澜的手中“崩”地一声轻响,那一支紧扣的劲箭带着风,如流星一般射入了卫云冲的胸口。
    “不*—”卫云兮只觉得天地仿佛都颠倒了,所有的一切声响都纷纷退去。她猛的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冷冷执箭而立的殷凌澜。
    劲箭射入卫云冲的心口,他眼中的不甘与悲愤在那一刹那渐渐湮灭。他最后看了一眼远方模糊的雪影,缓缓地垂下了头颅。整条朱雀长街寂静无声,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血滴顺着长箭落地的声音。慕容修“哐当”一声丢下手中的剑,踉跄退后几步,跌坐在地上。
    殷凌澜放下长弓,缓缓走向呆立的卫云兮。他看着她眼底的空洞,眼帘微垂,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慢慢道:“云兮,走吧。”
    “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地甩上了他苍白的脸。卫云兮看着他脸上渐渐浮现殷红的五指印,踉跄退后一步,呕出了一口鲜血。
    殷凌澜忍不住向前一步,卫云兮猛的闪开他伸来的手。她看着他木然的俊颜,一步步退后,颤声问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声音渐低,一声声为什么到了最后成了喃喃自语。
    卫云兮站在长街的中央,摇摇欲坠。雪色的长裙沾染了血迹,竟衬出了几分妖娆。
    苍天无言,苍天亦无眼!她忽地清清冷冷地笑了起来,眼中灼热而赤痛,一行淡淡的血泪缓缓从脸颊滑落。
    她回头看着高高木台上面无人色的慕容修,一字一顿地道:“慕容修,你毁我的家国,我卫云兮发誓,终其一生,我都要你倾国来葬1
    “……倾国来葬-…”
    最后一声在长街中回荡不绝。卫云兮说罢,挺起脊骨,转身没入了长街的尽头……
    ……
    漫长的路,漫长的日和夜。卫云兮拢着狐裘在马车中看着车帘外的光与影蹁跹而过。累了就睡,醒了就发呆。渴了不知从哪里出现在马车中的水囊,她随手拿了就喝了几口。对于来路与去路,她已经失去了所有问话的力气。
    眼因流了血泪又变得模模糊糊。东方晴叹着气为她施针用药,但是终究是伤了眼的根本。天亮还好些,天黑了,她眼前模模糊糊再也看不清楚。她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哭泣咒骂。她安静得像是一尊漂亮的瓷娃娃。马车摇摇晃晃,她看久了,眼前就晃出两张带着血污的脸,交替地凝视着她……
    南楚,再也没有可以留恋的地方。
    南楚,真的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一行人日夜兼程,渐渐北上。卫云兮看着渐渐飘雪的天气,苍白的唇边溢出淡淡的、莫名的笑意。
    那人说“可愿随本王回北汉?”现在回想竟是一语成籖。而那个人诚挚而真心,朗朗的笑容,印在冰封的心底竟隐隐有了些微的暖意。
    何其有幸,当所有人欺她,负她,辱她,伤她……她还有一处可以投奔而去。卫云兮缓缓闭上眼,终是沉沉睡去。而前路渐渐开阔,风雪弥漫的途中,她仿佛看到那雄奇的云仓山城渐渐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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