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箭雨不再落下的时候,麴义命手下信骑掏出旗子,打出一个旗语向徐子东请示下一步的计划。
    为了御金之战,那个丑脸书生还专门制定一套专用的旗语,什么进十丈,退十丈,何时喊,何时冲,何时放火,何时射箭,何时上冲车,都有规定。
    麴义记不得这么多,统统交给亲信去记,他只要认得擂鼓进军,鸣金收兵就行,至于旗语,认识个进攻和撤退就行了。
    只见那徐字旗下的传令兵一手一旗,两手同时抬高,虚画一个大圆,接着左手横,右手竖,左右旗子在头顶交差,停住不动。
    麴义没看明白,伸手推推亲信,“啥意思?”
    “往前,往前,往前十丈。”亲信激动道。
    “哈哈,给徐将军回个话,咱们向前十丈,逗逗御金这娘们。”麴义爽朗一笑,重重一巴掌拍在亲信身上,当先带人继续向前。
    亲信疼得呲牙咧嘴,摆摆手让传令兵发出一个收到的信号,急急跟上麴义。
    先登营本就在射程之内,离城墙只有五十丈,再向前十丈就只剩下四十丈的距离。
    四十丈,毛都没长齐的小娃都能射死人。
    但麴义一点都不担心,在他看来,而今的御金已经被摸得全身无力,哪里还射的出有力的羽箭。
    三千人阵形严密的向前,御金关没有半点反应。
    城墙上,休息半夜的陈鹏精神好上不少,但黑眼圈还是极重,摆明是睡眠不足。
    连续几日陈鹏也算摸清些许套路,城下的人没带任何攻城器械,显然不会真的攻城。趁着这个机会,他下令让所有甲卒都靠着城墙小睡一会儿,只要他们能在外面的嘶喊和鼓声中睡着。
    睡觉的诱惑实在太大,站着都能睡着的西梁甲卒听到命令之后没有半点犹豫,一个个立刻坐下,背靠着城墙,眨眼间鼾声四起。
    半柱香之后,还能站着的就陈鹏一人,御金的人实在是太累了。
    看着那一个个眼圈厚重,打雷都不一定能叫的醒的甲卒,陈鹏一阵心疼,惟愿东齐换花样的半个时辰能来的慢一些,让手下这些能在比雷声小不去多少的呐喊中沉沉睡去的甲卒,能多睡片刻。
    只是他们没这个机会。
    推进到四十丈的麴义眼见城墙上没有箭雨落下,急不可耐的向徐子东连打信号,请求继续前进。
    战场的局势也一直落在徐子东眼中,根本不用麴义提醒,他就知道该怎么做。
    鼓声一变,推山营袁肃立刻出阵,手下儿郎快速推出冲车,一旁陷阵营不甘其后,一架架云梯送出,狂奔着奔向御金。
    两营人马一出,麴义便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麾下儿郎立刻射出一轮箭雨,三千儿郎随箭而动,齐齐奔向御金。
    脚步声雷动,喊杀声惊天,有那么一瞬间,似有几分天崩地裂的错觉。
    “这帮狗娘养的。”陈鹏怒骂一句,俯身躲开箭雨,一脚踢醒身旁酣睡的甲卒。
    明明半个时辰才换一次的花样,怎么提前了?心中困惑,陈鹏手上动作不慢,快速叫醒身旁的人。
    一个叫一个,极短的时间内,酣睡的西梁甲卒纷纷起身,手持兵器投入到防御之中。
    从他们开始睡觉到起来迎敌,前后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当御金关上的箭雨落下的时候,先登营离城墙只有不到二十丈,大盾虽然阻拦住绝大部分箭矢,还是让小部分人负伤。
    羽箭一落,麴义立刻下令后撤,那推山陷阵二营几乎同时停步。
    城墙上的西梁人一阵失望,知道这又是一场佯攻,但他们也知道,若是自己不起来迎敌,佯攻就会变成真攻。
    简而言之,就是主动权在别人手里,别人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不打。
    到得现在,再笨的甲卒都能明白,东齐的人根本没打算来一场面对面的决战,而是要以这种方式,让他们不能吃,不能睡,甚至不能去出恭,生生磨去他们的战斗力。
    看着缓缓后退的先登营和远处的其余两营,三天两夜没有睡觉的人终于招架不住,有的直接栽倒,有的大哭出声,有的一脸忿怒……
    能在这御金待上这么多年,又在上一次御金之战中留得性命,这些人也算久经沙场的老卒。
    御金孤悬他们不怕,只要萧远山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腹背受敌也不怕,能打退一次就能打退第二次。
    正面一战他们更不怕,跟着萧远山的人就没有怕死的孬种。
    但现在,他们怕了,铁打的汉子也怕磨,怕这种钝刀的凌迟,割的还不是身上的肉,而是内心深处那无法形容的东西。
    所有人都明白,御金之战不结束,东齐人这样反反复复的钝刀就不会完,会一直这样折磨下去。
    “陈将军,与其这样在被东齐的杂种磨死,我等为何不跟随萧将军出去堂堂正正一战,这样的日子,老董再也忍不住了。”守关甲卒不乏血性之人,自称老董的甲卒振臂一挥,大喝道:“有胆的随我出城一战,砍死那帮东齐的杂碎。”
    带头之人一出现,憋屈三日的甲卒同样忍不住,一个个手持兵器叫嚣道:“对没错,与其窝窝囊囊的死,还不如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
    “就是,咱们又不是孟拱手下的人,做不来缩头乌龟,要死也要死的壮烈。”
    “孟龟甲守城无敌还不是被打破,咱们死守城池一样没有出路,出城一战或许还有机会。”
    …………
    呼应的人不少,一个个双目红肿,虽然满是疲态,却也血性十足。
    “请陈将军下令出城一战。”有人帮腔,老董底气更足。
    “请陈将军下令出城一战。”大喝声汇在一起,直插云霄。
    一众甲卒满眼期待的看向陈鹏,是战是守,全在他一念之间。
    陈鹏犹豫不觉,说句心里话,他也恨不得带着全军出去一战,大不了一死了之。但作为统军大将,却由不得他这般不计后果,毕竟他要考虑的不像手下人那么简单。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远处的徐子东也听到来自关中的喝声。
    出城一战四个字令他有些兴奋,周武陵的计划虽然好,但总觉得不爽快,作为一军主将他认同这个计划,但不代表喜欢,而今既然能把西梁人逼出城,那就是时候正面一战,狠狠出一口恶气。
    徐子东偏头看着周武陵,期待道:“果然不出你所料,这才第三日,西梁人就沉不住气了。倘若他们真的出来,咱们是硬碰硬的打一场,如何?”
    周武陵答道:“那可不行,西梁人胆敢出城一战,说明他们还没被磨够,真要和他们血战一场只会白白便宜慕容长风,这对我们往后的计划大大不利。”
    “难不成他们带兵出城,咱们还得后撤?”徐子东失望道。
    周武陵明白这些武夫的心情,堂堂正正一战的确能让人热血沸腾,但沙场争锋凭的不只是一腔热血,得靠脑子,“咱们的计划本就是要以最小的战损拿下御金,同时还要尽量消耗草原人的实力,眼下计划完成的都算顺利,这个节骨眼要是和决死一拼的西梁人大战一场,那前面所有的计划就算白瞎,这三日的功夫全都浪费,到头来便宜的还是草原人,还不如一上来就死命攻城。”
    “意思敌人一出来,咱们就跑,对吧?”徐子东不乐意道。
    周武陵点点头,不再解释。
    眼见徐子东还在不爽,张家圣人接过话头,劝慰道:“也不是不能打,得挑一个好时候。这几日咱们把西梁人磨的厉害,心里指不定憋着多大火,今日若是出来,绝对是士气最盛,火气最大的时候,此刻绝对打不得。”
    徐子东不高兴道:“说了等于没说,还是不打的意思呗。”
    张圣人乐呵呵道:“我家乡有句话,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日西梁军出来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理该暂避锋芒。这样咱们虽然憋屈,但西梁绝对比我们还难受。就像攒足力气想要大干一场的新郎发现新娘跑了,那种憋屈想想都让人不舒服。”
    徐子东一听觉得有理,虽是不能完全明白,但大致懂个意思,点头示意张盼继续说下去。
    “出城之后他们不可能不回城,等他们一回去,咱们一切照旧,就磨他们,磨得他们没饭吃没觉睡,磨到最后或许会忍不住又出来,这个时候就是再而衰。咱们还是不打,让他们憋着火气,没地方发泄。”张家圣人手舞足蹈,侃侃而谈。
    “不能发泄,他们还是得回去,这一回去,难免会失去许多锐气。咱们还是磨,不分日夜的骚扰,等到第三次的时候,你们说会怎样?”张盼故意卖下关子。
    周武陵眼珠一动,疤痕脸挤出难看的笑容,“这就是三而竭?”
    徐子东似懂非懂,求助的看着二人,等着他们解释。
    “聪明。”张盼夸赞一声,“你们想,前两次出来没能打一场,西梁人肯定对第三次出城不报任何希望,也没什么士气,再加上这几日磨去的锐气,消耗的体力,绝对是强弩之末。咱们在这个时候迎头一击,定能收到奇效,一战,便可拿下御金。”
    徐子东顿觉有理,正要褒扬一句,周武陵却先一步泼冷水道:“那也要西梁人出来才行,那些甲卒虽是在请战,但萧远山和陈鹏如何想却不得而知。眼下的局势,萧远山应该不会贸然出击,不可能拱手将御金留给草原人。”
    张盼颇有把握道:“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们不出来,军中甲卒听命而行不假,可如今被逼成这样,萧远山要是不出城一战,城中甲卒说不定会来一次兵变。
    而且,并非人人都是不怕死的,眼下的御金说不定有不少人打着投降的主意,别的不说,就是那无当营王平,或许就在想怎么重回老板麾下。”
    一说起王平,徐子东的脸色瞬间大变,两条眉毛挤在一起,眼中似有火花,“别提那个狗东西。”
    被人背叛始终是切肤之痛,一个王平,一个李钊,都是他徐子东心中的痛,张盼知道自己说漏嘴,连忙转移话题道:“眼下先静观其变,让麴义先后撤,看看御金的动静。”
    “我赞同。”周武陵毫不迟疑道。
    ————
    关内,请战之声此起彼伏,大有陈鹏不答应,便要绕开他自行出城的意思。
    眼尖的人发现城外的人马都在后撤,不多时便撤出弓箭射程,继续嘶喊。
    陈鹏也很矛盾,出城一战的诱惑力极大,他知道这些人说的有道理,守着御金关迟早是一死,真要被耗掉所有体力,连站都站不稳的时候,绝对难逃一死。
    可就这么出去,胜算不是没有,却小的可怜。
    望着一个个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点头也同样办不到。
    都是他手下的弟兄,怎么可能明知是死还要让他们去?
    陈鹏为难之际,率先开口的老董等的不耐烦,一把抽出刀,“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反正都要死,只分一个早晚而已。这几日老董都没睡过一次,大不了出去掉个脑袋,好好睡上他娘的一辈子。陈将军,你要是不敢,就留在这里,老董不勉强,若是你要拦着我们,就别怪老董的刀认不得你这个将军。”
    “对,董校尉说的好,洪老七这把刀也不认识什么将军。”
    “马三的刀也一样。”
    …………
    这算什么?哗变?陈鹏苦笑,目光迎向双目含怒的老董,欲言又止。
    “走,愿跟老子出城的,现在就下去,这御金不守也罢。”老董一把推开陈鹏,抢先往城下走。
    他这一走,立刻就有数百人提刀跟上,之后又有许多观望的人加入其中。
    留下没动的竟是不足千人,一个个看着陈鹏,畏畏缩缩的立在原处。
    去,可能没命回来,不去,那他这御金守将在手下甲卒中的威望定会一落千丈,甚至不复存在,哪怕萧远山为他撑腰,以后也休想指挥这些人。
    该怎么做?去还是不去?陈鹏不知道该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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