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连,临近黄昏。
    平日里这点雨苏信从来不避,泥水溅满锦绣衣衫也不当回事。
    只是今日有所不同,怀中幼女刚刚会爬,淋着雨难免会生病,生平第一次,苏信撑开护体罡气,将老天洒下的甘霖拒在三尺之外,一滴都进不得身。
    自通州开始,一直到御金,雨水越来越大,越是往北,越是倾盆。
    当三人在御金南门落地,大雨笼罩着整个御金关。
    那城门流出的雨水,带着无数猩红,血腥气混着泥土味,说不上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拖家带口,不过半日时间,苏信便从洛阳赶到御金。
    关中一片欢声笑语,下午胡乱睡过半日的徐子东刚刚起床,要不是周武陵死活要他出面主持庆功宴,他能一觉睡到天亮。
    是以当徐子东听人禀报说苏信求见,他的第一反应是我难道还在做梦?
    直到看到苏信抱着宝贝女儿出现在眼前,他才揉揉眼睛确定是真的,同时心里涌出一丝疑问,苏信全家来这御金干什么?
    疑虑片刻消去,剩下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喜悦,报仇夺城大胜之后又能与兄弟相见,人间幸事莫过于此。
    满心欢喜的徐子东与李婷茗打过招呼,又从苏信怀中抢过婴儿,邀请二人一起去那庆功宴,没有注意到苏信稍显勉强的笑容。
    一路上徐子东问一句,苏信答一句,哪怕被挤兑都不还嘴,就算徐子东说那孩子长得不像他,苏信都只是笑笑说像她娘。
    这让徐子东很不习惯,只觉得自家兄弟像是换了一个人。
    庆功宴在往日属于萧远山的府邸中举行,杀人命,夺人城,占人房子,战争的本质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今日周武陵换上一身新衣,与武将中除开徐子东外品秩最高的朱壁川一左一右站在门口,还算宽敞的屋檐下,张盼孤零零的立在周武陵身侧。反观朱壁川身旁,麴义,屈狐仝,袁肃,刘炎涛,杨恩江,车晓依次往后,直排到墙角。
    出身皇室的苏信知晓其中门道,这些人站立的位子一如庙堂深处的文武分立,各占一方,谁也不会坏了规矩。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屈狐仝竟是没有站在武将第一位,而那刘炎涛身前则站着好几个人。
    看来徐子东并没有任人唯亲。
    武将将近两手之数,文官却是只有两人,对比之下强弱立判,心有鬼胎的苏信没来由的想起景百晓与谢不言提过想在剑阁开个学堂,教教剑阁山的人读书识字,因为这天下的读书人实在是太少了。
    不用徐子东介绍,一众武将与苏信都算熟人,便是麴义和杨恩江这两个从没有在江湖走过的人,也知道袖里乾坤的大名,更何况早前苏信曾背着杜从文出现在小夏村,七把飞剑变戏法一般出现,吓得李钊屁滚尿流。
    堂中席位早已排好,众人入内之后一眼便看到谢燮坐在属于徐子东的位置上自斟自饮。
    房屋正中摆放着无数金银,尤为惹眼。
    徐子东将李婷茗请到谢燮身边,自己搬了两条小凳,和苏信一左一右坐在两个女人身旁。
    原本应该由徐子东讲的开场白被他一股脑丢给周武陵代劳,自己则逗着怀中女婴,对苏信道:“儿子还是女儿,取名字没?”
    苏信有些心不在焉,右手时不时摸摸左手袖口,根本就没听别人说话。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犹豫着要不要将袖中那壶酒拿出来。
    徐子东觉得苏信不太对劲,但怎么个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得转头看向李婷茗道:“嫂子,儿子还是女儿,叫啥名?”
    坐立不安的李婷茗一直没有看苏信,而是听着周武陵的话语怔怔出神,乃至于徐子东问了两次,她才反应过来道:“是个女儿,名字还没取,小名叫丫头。”
    连番碰壁的徐子东干笑两声,将婴儿高高举起道:“丫头,丫头,我是你徐叔叔。”
    这个动作让话说到一半的周武陵气恼的扭过头,盯着徐子东不发一言。
    徐子东被看得不好意思,将那不认生的小丫头放下,腾出一只手直摆道:“打了胜仗,该吃吃,该喝喝,回头带上银子回去见弟兄们完事,哪有那么多话说,就你们读书人规矩多。”
    周武陵带着怒气坐回自己的位置,一场庆功宴一开始就埋下阴云。
    屋内武将听到徐子东发话,也不管那许多,一个个拿起在御金关中搜出的美酒,开始推杯换盏。
    转眼间,屋内的气氛终于变得喜庆。
    徐子东觉得苏信不对劲,谢燮则觉得自家师妹好像有心事。明媚的眼眸在徐子东和苏信二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李婷茗身上,玉手提起酒壶为师妹斟满酒,谢燮笑道:“怎么突然来御金?”
    接过酒杯,李婷茗并未喝,转手放在案几上,悄悄瞥了一眼从入席就没有说过话的丈夫,犹豫着要不要对师姐说实话,或许还能救两兄弟一命。
    只是一想到这般说出以后,或许会让兄弟反目,还有可能被留在此处,她又不敢说,几番挣扎,最终挤出一个笑容道:“没什么,我与苏信在御金相识,刚好回来看看。”
    谢燮微笑回道:“原来是这样。”
    一句之后,再也无话可说。
    下方,喝的尽兴的人开始划拳,军中男儿多好酒,人一多,不找点乐子怎么行?
    要不是因为谢燮和李婷茗在,指不定荤话满天飞。
    “碰着就来,四季发财,两兄弟好啊……”
    张家圣人独创的划拳方式惹来众人兴趣,一个个乐在其中,完全没有发现徐子东正一个人喝着闷酒,没有与苏信碰杯。
    下方喜庆,上方沉闷,冰火两重天。
    酒量不好的刘炎涛被灌了几杯之后满脸通红,一摇三晃的拎着酒壶来到苏信身前,醉醺醺道:“梳子,你今天咋了,平日里就属你和冬瓜话多,怎么今天屁都不放一个?”
    苏信还是不搭腔。
    刘炎涛一阵火大,伸手一推苏信的肩膀,气道:“这是咋啦?姓苏的,你家里死人了,还是你媳妇跟人跑了?”
    徐子东噗哧一笑,冲着刘炎涛竖起大拇指。他所熟悉的刘炎涛可不是会这么说话的人,估计是在军中学的烂德行,借着酒劲表现出来。
    本来苏信不请自来徐子东很开心,可他一来像个闷葫芦就让徐子东又不开心了,这会儿有人挤兑苏信,他乐见其成,嘴上却装好人道:“小刘,瞎说什么,嫂子在呢!”
    大概是被刘炎涛的话勾起火气,苏信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骂道:“你家才死人了,你媳妇才跟人跑了。”
    骂完之后,苏信自嘲一笑,暗骂自己果然不是做杀手的料,什么都还没干,自己就先露出马脚。
    打见到徐子东那一刻起,他的脑海里就不停回转着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他大哥苏言,一个是他兄弟徐子东。
    两个人将他的脑海各占一半,一边回忆着自打御金相遇与徐子东一起走过的那段时光,一边又不停回想起大哥那哀求的话语。
    “兄弟情义在这天下之争中算得了什么?凭你二人的情义,还能让东齐不入蜀?”
    “你难道要等到他踏破锦官城的那一日再来后悔?”
    “他徐子东是你兄弟,我难道不是你大哥?”
    “就算现在不会,以后天下只剩东齐和我西蜀的时候,他难道不会入蜀?那姜浩言会甘于拿下一座不完整的江山?”
    “南楚势大不假,但入蜀不易,唯有西梁和东齐,才是离苏家最近的敌人,西梁自身难保,东齐日渐强盛,不在此时给他迎头一击,岂不是放任他姜浩言做大?”
    “祖宗基业,你我弟兄二人要是不设法守住,以后有何面目去见先祖?”
    “为了一个外人,你要忤逆大哥?苏信,别忘了你是西蜀诚王,是苏家的人。”
    用力晃晃脑袋,苏信将那些在脑海里回响,却好像在耳边不停重复的话语声赶出脑海。抬手捂住刘炎涛的嘴,轻笑道:“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没媳妇,今天我找冬瓜有事,先不与你喝酒。”
    徐子东闻言一笑,发现那熟悉的苏信又回来了,当下倒满一杯酒,乐道:“喝酒说事,不喝不说。”
    苏信抬手推开那杯酒,袖袍一抖,一壶酒凭空出现,“你那酒不好喝,我这酒可是师傅的宝贝,好不容易偷来一瓶,要喝,就喝我的。”
    仰头猛灌一口,酒水顺嘴角滑落,咕噜咕噜几口之后,苏信放下酒壶,抬手一抹嘴,将酒壶扔给徐子东。
    夹菜的李婷茗手突然一抖,夹起的菜直接掉在地上,眼眶一湿,怔怔看着苏信,想哭却又不敢哭。
    谢燮注意到这一幕,关切道:“师妹,你怎么了?”
    “没。”李婷茗慌乱的收回筷子,低头道:“没怎么,就是有些不舒服。”
    徐子东接过酒壶,关心道:“嫂子要是不舒服,就先去休息,这御金关中没有窑子,你不用担心梳子出去找女人。”
    李婷茗摇摇头道:“没事,难得你们兄弟聚在一起,我也陪你们喝。”
    说罢伸出手,要去抢徐子东手中的酒壶。
    那壶中有毒,苏信怎么可能让她喝?粗暴的伸手打开李婷茗的手,怒道:“男人喝酒,女人插什么嘴,滚一边去。”
    李婷茗看着苏信,泪眼汪汪,看在旁人眼里只当是被苏信这一声吼受了委屈。
    坐在一旁的谢燮伸手抱住师妹,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奇怪的看着苏信。
    平日里这小两口相敬如宾,拌嘴都没有过,苏信对李婷茗重话都没说过一句,更别提这般粗暴,师弟这是怎么了?
    就在谢燮迟疑之际,下方第三桌,与屈狐仝同坐一席的车晓突然抬起头,鼻子连连抽动,像是在闻什么东西。一双鬼眼不停转动,最后落在徐子东手中的酒壶上。
    车晓拉过屈狐仝,附耳低言几句。
    本是满脸笑容的看着张盼与袁肃划拳的小不二刀脸色一变再变,最终忍不住开口道:“你确定?”
    车晓用力点头,自信道:“我与方菲斗了十几年,她的东西我绝不会闻错。”
    屈狐仝不敢信,只是对于车晓鼻子的本事知根知底,他说闻到了东西,那就一定是闻到了东西,绝对错不了。
    压下想要跳出来质问苏信的想法,小不二刀愤然起身,他知道徐子东和苏信关系莫逆,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后果难以预料。
    若不是飞身过去太过惹人注目,他都想瞬间跳到徐子东身边,好在徐子东还没喝酒,他还有时间阻止。
    三步并作两步,小不二刀没有看苏信一眼,低着头小跑到徐子东身侧,按住那将要触到嘴唇的酒壶,在他耳边说道:“少爷,外面传来消息,有紧急军情,你快出去看看。”
    徐子东一皱眉,将酒壶放在桌上,起身指着苏信道:“有点事,等我回来再喝,等着。”
    一直紧张的看着酒壶的苏信看到徐子东没有喝下酒,心头突然松下一气,点头道:“你忙你的,我等你。”
    脸上笑意满满,任谁都不知道他腹中已然翻江倒海,胸口如万箭穿心一般,
    徐子东起身随屈狐仝离开,到得门外却没看到半个人影,只有远处有两个站岗的甲卒。
    “不是有军情,人呢?”徐子东一脸不爽的问道。
    话音刚落,夜晚中更像鬼的车晓急急走来,小不二刀抬手挥出一道罡气,将徐子东和车晓还有自己护在其中。
    徐子东更觉奇怪,这一手他知道,是高手为了隔绝声音传出去的手段,自己离着最近的人都有数丈之远,说话小声一些除开耳目胜于常人的一品高手,根本没人可以听到,小不二刀这是要防谁?
    “到底是什么事,还要你掩人耳目?”徐子东挤着眉毛看着屈狐仝。
    小不二刀不答,用眼神示意车晓来说。
    车晓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屋内,发现苏信并未看这边,这才压低声音道:“将军,那苏信带来的酒中有毒。”
    “有毒?”徐子东先是一惊,接着不相信道:“不可能,他是我兄弟,不可能害我。”
    车晓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纸包递给徐子东道:“将军莫要不信,这毒药是方菲一手调制,人间只有她一人有,我也不知苏信从何得来,但的的确确是这穿心散无疑。”
    徐子东一挥手将那黄纸包挡开,怒道:“少来唬我,若是有毒他怎么会先喝?他有什么理由害我?”
    车晓阴恻恻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我的鼻子不会错,那酒里就是穿心散。”
    “你胡说。”徐子东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苏信会害他,一把抓住车晓,将他推到屈狐仝制造的罡气之上,一如推到一堵墙上,肘部抵着车晓的喉咙,压得鬼爪几乎断气,大怒道:“你再胡说,我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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