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姜离开武王府的时候已近午夜,武瑞安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已经熟睡。
    整个晚上,武瑞安没有再跟她说过一句话,不论自己说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太平府的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声在各个街道里回响。狄姜没有使用法术,一步步地走回了医馆。
    见素医馆里灯火通明,门口还挂着两盏红灯笼。
    这两盏灯笼已经八个月不曾亮起,街坊邻里几乎都看不见这个药铺。
    在烛火熄灭的时候,就代表药铺主人闭门谢客,此时就连开在对面的棺材铺里的长生,都无法准确指出药铺的位置。
    武瑞安曾经找不到见素医馆,正是因为书香熄灭了灯笼。
    “掌柜的,喝茶。”问药捧着一杯茶,缓缓递到狄姜身前。
    狄姜坐在铺子里,表情阴郁得可怕。
    书香跪在地上,面色从容坦然,丝毫也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错处。
    “掌柜的,您就别罚书香了,谁知道去一趟鬼域竟会耽误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就过了那么几日呢!”
    问药一反常态,竭力为书香说话。
    以前她欺负书香,主要是因为狄姜总是对自己疾言厉色,对书香却从没有过一句重话。
    此番他竟结结实实的挨了狄姜一巴掌,简直比从前她挨过的骂加起来还要可怜。
    她瞬间就改变了阵营,与书香站在了一处。
    问药清了清嗓子,作了总结性陈词:“说到底啊,都是鬼域昼夜不分的错,不是书香的错。”
    狄姜没有理会问药的絮叨,喝了一口茶后,冷冷地看着书香,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跟太霄一样了?”
    “我从来不像帝君。”书香摇了摇头,说:“如果一定要说我们之间有共同点,那就是我们都为您考虑。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您。”
    “所以,你就单方面为我做决定,与武瑞安断了联系?”
    “如果您真的有那么在乎王爷,我又怎能替您作决定?您将凡身留在人间,自以为对得起王爷,也骗得了自己。可是,那真的行得通吗?这是你怜悯世人的方式,可或许王爷并不需要呢?”
    狄姜一声冷笑:“武瑞安需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如果没有你多事,武瑞安不会这样痛苦。”
    “痛苦之所以是痛苦,是因为记得。如果您觉得我的做法有错,您大可抹去王爷近半年的记忆,甚至可以抹去这太平府中所有人的记忆。到那时,武王爷还会是从前那个武王爷。”
    “你……”狄姜一时语塞。
    书香眸子坚毅,语调铿锵,掷地有声。丝毫也不像在开玩笑。
    问药在一旁,听着他们火药味十足的对话,生怕掌柜的又给他一巴掌或者踹上一脚……但庆幸的是,狄姜没有那样做。
    她沉默了。
    书香说的不错,痛苦之所以是痛苦,是因为记得。
    但就算抹去了他的记忆,他又真的会开心?他会同意自己这样做么?
    他不会的。
    而如果自己强行为之,那么武瑞安这一生,也太悲哀了。
    这次近八个月的分离,由书香造成的一个误会开始,却揭露了二人长久以来不可磨灭的根本矛盾——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武瑞安心心念念的人,根本不是真实的自己。
    真正的狄姜,是一个没心没肺没有心肝没有感情的人。
    佛不渡人只度己,而她根本连自己都还没有走出去,又如何去度人?
    她只是一个把金身藏在地底,甚至不敢用真身面对世人的菩萨。
    她逃避,她窝囊,她充满了悔恨和不甘……
    “一个十夜已经让您痛苦了这么多年,您不能再陷进去了。他们,都是没有轮回的人啊……”
    书香说完,狄姜彻底瘫坐在竹椅上。
    他们二人的对话,问药听得似懂非懂,只一个细节,让她内心突然一紧。
    十……夜?
    是那本书上,曾记载过的饿鬼道的鬼王,鬼母梵天最强大的鬼子?
    问药将话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也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那天在明镜塔里,狄姜会烧掉那本古籍。
    原来那里面记载的,是狄姜的故人。
    ……
    ……
    第二日一早,一个疯疯癫癫,穿着古怪的和尚敲响了京兆尹衙门前的鸣冤鼓,声称自己知道武王杀害太子一案的真相。
    辰曌亲自接见了那个和尚,并且从他的面相和打扮得知,他就是曾经在太极殿前,与钟旭斗法的东瀛国师释禅的大弟子,惠藤。
    “太子殿下寿元早枯,根本活不过二十,是公孙大人请了师傅为其借命。”
    “为了控制先太子殿下,师傅每次做法替他借命的时间都不超过半年。师傅死后,太子殿下一早知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有意嫁祸陷害武王爷,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贫僧不知。”
    惠藤的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辰曌更是疑惑:“就算煜儿活不过半年,但他为什么连妻儿都要一并杀害?”
    “因为……”惠藤冷汗淋漓,看得出他其实不想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人在背后拿刀逼着他,让他不得不和盘托出。
    惠藤皱着眉头,浑身颤抖,几次张口,却又闭上了嘴。似是极力的不愿意开口。但最后,他仍是咬牙说道:“因为太子殿下没有生育能力,武佑是刘令月和侍卫生的孩子,目的,只是为了武煜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
    “什么!”辰皇震怒,拂落了身前的茶杯:“你……你信口雌黄!”
    惠藤吓得鼻涕眼泪淌了满脸,想要喊冤,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其实他真的很冤。
    释禅死后,他跟随东瀛侍臣回到东瀛,继承了大阴阳师的位子。
    本以为从此以后,等待他的是高床软枕,手握重权,可谁知好日子还不过几个月,今日早晨起床一睁开眼,自己就已身在太平府,自己的手还不受控制的击响了鸣冤鼓。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不可思议!
    这一桩关于太子的陈年秘闻被他抖了出来,为了皇室名誉,辰曌不可能让惠藤活下去。
    “你妄议皇嗣,居心叵测,来人!将他拖出午门,斩!”
    当天,惠藤便被辰曌腰斩,将尸体挂上了城楼。
    辰曌下诏书宣告世人,释禅居心叵测,屡次暗害皇族,其大弟子惠藤为引起皇室内乱,杀害武煜,嫁祸武瑞安,实在难以饶恕,即日起将发兵征战东瀛。
    战争最终并没有打响,东瀛主动赔款数万万银两,才换来两国修好的国书。
    武瑞安平反后,重新获封武王,并得到云梦泽以南数千里封地及十座城池。
    整整半年的牢狱之灾,数百日的不眠不休,他看清了身边所有人。
    看淡了爱人。
    看轻了亲人。
    没有了朋友。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手软。
    那些曾经在他最落魄时落井下石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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