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处都是碎玻璃渣。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郑清游试着用胳膊推它——万幸万幸,他的胳膊还在;然后那个东西动了一下。那是杜霖。

    他嘶哑的声音传过来,逼仄的空间内显得分外刺耳:“你有没有事?”

    郑清游说:“我还好。”

    杜霖说:“坚持一下,我先出去,把你拖出来。”

    杜霖用一把安全锤把玻璃上的破洞敲得更大,然后爬出去,过程中他不小心一脚踩在他的小情人腰上,郑清游忍无可忍地大声抗议。

    “对不起。”杜霖小声地道歉。郑清游没听见这句话。他艰难地调整着姿势,然后在杜霖的协助下逃出了车厢。手臂被不知什么锋利物体划出了一道长口子,鲜血顺着手腕汩汩留下来。

    但杜霖暂时顾不上他。检查过他周身没有其他严重外伤后他又去救前座两个人。那辆卡车没有直接撞过来,但还是在车头留下了剐蹭的痕迹,一个浅浅的坑。

    郑清游站不稳,干脆直接坐在泥地里,迷茫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粗喘着气,神经系统好像坏掉了一样,视网膜上接受的信息完全无法传递到大脑里形成判断。他麻木地看着杜霖把老梁拖出来。大概几分钟之后他觉得自己好一点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三个人齐心协力终于把车里最后一个人也掏出来。管家的状况最坏,他腿部骨折,腰也严重扭伤,年纪大了毕竟身子骨脆弱,幸好神志还是清醒的。

    卡车已经不知所踪,地上留下了长而杂乱的刹车痕迹。肇事司机干脆地逃离现场,连下车看一看也不曾。

    老梁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杜霖靠着一棵树坐下来,拿出手机打给家里人。距目的地只有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了,事情紧急不能耽搁,他找人开车过来接应他们。

    郑清游听见他叫电话另一头那个人“四哥”。

    打完电话杜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几个人里他伤得最轻,然而最累,脑子像是抗拒转动一样,就连刚才眼睁睁看着车子掉下去也没什么想法,下意识第一个动作是护着身边的人,及至车子翻倒在地又顺理成章地救人出来,然后是打电话交代之后的事情。

    现在一切都解决了,他靠着一棵稳固的树,情绪终于能够腾出来留给后怕。些微的恐惧在心头迟钝地缓缓升起,然而眼前境况已经没什么值得恐惧的了,人还好好地活着,就是大幸。

    郑清游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杜霖想掩饰一下脸上的疲惫神色,挤出一个微笑给他,想了想这是早没有必要的事情,于是更加松弛,身体也大大咧咧地摊着,这令他看起来不再是文质彬彬的社会精英,而更像一个潦倒不堪的流浪汉。

    郑清游伸出手,用袖子擦了擦他脸颊边沾的一点泥土。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杜霖同样不知说什么。两个人面面相觑,沉默着。

    最后郑清游胡乱找了个话题:“……说实话,杜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安全气囊都弹出来的样子,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杜霖没忍住,一下就笑了出来。

    他说:“要不然,趁着车还没拖走,你去拍张照片留念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郑清游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杜霖受不了他这个样子,一把把人拽过来,对着他的嘴凶狠地啃了下去。郑清游胳膊上还带着伤,环住他肩头热烈地回应他的吻,血迹蹭在他白色的衬衣上。

    这一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放开的时候两人都是面色发红,气喘吁吁。杜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郑清游的腰臀,手指隔着布料划过他两股间的凹陷,气息不匀地在他耳边说:“这种时候还来勾`引我,我真想——我真想现在就在这里办了你……”

    22-

    救护车来得最早,管家住进了医院,郑清游手臂经过缝合上药终于止住血,医生押着他去打了一针破伤风。

    接应他们的车子仅仅在一个多小时后就赶到了,不知要超速到何种程度才能有这样效率。杜霖四哥从车上跳下来,看着应该有四十多岁,头上有零星稀疏的白发,紧抿着唇,神情严肃。他们是表兄弟,但面相并不相似,杜霖介绍郑清游的时候只说了名字,他扫了一眼就大致猜到他身份,点点头说你好。并没有伸出手给他握。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从车里探出头,喊了一声:“小叔叔。”

    杜霖温声说:“小语。”

    他示意郑清游过去找她。女人一头乌发在脑后盘成发髻,细眉细眼,非常干净清爽的一张脸。她拿过一旁的医药箱,对郑清游笑了笑说:“我是个医生。”

    她检查了郑清游手臂上的伤口,告诉他之后每天定期去找她一次,药不要乱用先拿给她过目。四哥亲自开车,杜霖坐副驾驶,两人用方言急速而小声地不断说着什么,郑清游听不懂。他看着前座,这两个人在一起就像两片湖泊,彼此映照,彼此深不见底,脸上殊无笑意,但也没有哀痛,仅是全然的没有表情。他知道杜霖的面具又带回去了。

    只是他没想到杜霖在亲人面前也是这样的不得放松。或许有必要对他的家庭状况进行一个重新的审视,郑清游意识到过去他对他童年的想象过于乐观了。

    杜霖姨母嫁到钟家,因此他们赶去的地方是钟家大宅。钟家在西洲是与杜家差不多的大族,略微逊色一些,家风开明,并没有杜家那样森严的规矩,否则不会容许姨母嫁去那么多年都无所出。如今小辈们逐渐往城市迁徙,大宅只剩老人,只有红白事的时候才会人多起来。

    灵堂已经设起来了,长明灯点着,灵柩摆放正中。杜霖尽管只是以收养的身份在她膝下生活了十年,依旧承担起独子的职责。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赶上。没有赶上她最后一面,没有赶上入殓,或许还赶得上在众多亲宾面前跪地痛哭一场,然而他是不会哭的,二十年里又有谁真正见他哭过。老人的逝世毫无预兆,人上了年纪睡眠浅,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披衣下床,准备去屋后水槽那里洗一把脸,在湿滑的砖地上不慎摔了一跤,于是没有再起来。一个小时后才被人发现。

    隔着人群郑清游看见他跪在那里磕头。他不想看这个,难堪地转过头去,闭上眼睛。

    钟杜两家的亲戚都来了,杜霖一一握手,听他们说些节哀的话,抚今追昔忆平生的话,在他面前或真或假地掉几滴泪。也有些外面的客人,大家族人情来往本就多而杂,何况牵扯到杜霖身上,有心人都知道他背后还站着一个何家,待这门丧事自然有所不同。

    杜霖忙得一点空余工夫都没有,近乎透支地消耗精力,憔悴至极依然勉力维持着威仪。他托表侄女杜晏语看着郑清游,传话给他说照顾好自己,他没空管他。

    一切直到出殡那天才消停下来。

    客人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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