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皎皎带了很多钱,可她买不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
    第七间医馆,少女佯装的平静破裂,她冲进医馆里头,抖着手大把大把地银票砸了过去,“我有钱,为什么不卖给我药,凭什么不卖给我药?!”
    她声嘶力竭,要疯了。
    医馆里头,却依旧没人肯理她,伙计将她推出门。
    她摔到地上,砸过去的银票砸回她身上,和一泼凉茶,兜头浇下。
    三伏炎夏,何皎皎一个寒颤,她敛眉低目,冷静下来,抹去脸上凉水,起身走了。
    这样啊。
    她尝试冲出城,在城门口被兵卒面色不善堵了回来。
    这样啊。
    何皎皎仰起头,眯着眼睛去盯高悬的盛阳。
    她明白了。
    为她和凌昭不知天高地厚,凭他们妄图以卵击石。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能豁出去?
    那便过过一无所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子吧。
    何皎皎回了破庙里。
    她头重脚轻,放佛遭烈阳晒化三魂七魄,木楞着听到小丫头们的哭声。
    “娘子,三娘卷走您的包袱跑了!”
    残瓦的阴影落下来,遮挡不了浮空翻滚的热浪,何皎皎怔然抬头,一眼扫过哭得凄惨的小丫头们,给不出反应。
    绒绒趴在结满蜘蛛网的供桌上,白猫在垮了半边的断墙下打盹儿,唯独三娘不见了。
    何皎皎临走前,把贴身收着、装着大部分钱财的包裹留下了。
    三娘……三娘是她让凌昭在章洲的运河里捞上来的,她夫婿因为小半袋粟米,要把她卖给一个瘸腿的男人。
    所以她跳了河,宁死不从,她被救上来后,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说这辈子当牛做马的也要报答他们。
    这样啊。
    何皎皎不怪她,钱对她没用了,如果三娘昨晚没有找到她,她可能撑不到现在。
    “哈…”
    少女眉眼静谧,笑了笑,她走到凌昭身边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边问小丫头们:“你们怎么不走啊?”
    少年眼睫轻合,苍白虚弱,好歹身上没有上午何皎皎出门时那么烫了。
    还是三娘教得她,用冷水拭身可以退热。
    何皎皎便找来只水桶,到井边打了半桶水,她从未做过这些活计,半桶水都拎得摇摇晃晃。
    听小丫头们在耳朵边哭,“娘子,您别不要我们,我们能去哪儿啊?”
    最小的丫头才八岁,凑过来帮何皎皎,也是哭,“娘子,我饿。”
    三娘带走了所有值钱的物件,何皎皎偷来的药,几匣子点心果子都没放过。
    何皎皎没吭声,不知如何作答,沉默地拧着帕子给凌昭擦脸。
    她手上沉重,动作很轻。
    小丫头们看她脸色,哭了一会儿,也都慢慢止住。
    耳边仿佛忽然间安静死寂下来,何皎皎手顿住,莫名抬了头。
    阳光大片大片漏下破损的屋檐,似金光普照中,她看清了莲花台上龟裂的泥塑观音相。
    南无观世音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金光抚发顶,何皎皎想起了一件事。
    她放下帕子,绕过凌昭,双手合十跪到了莲花台下。
    何皎皎语气神情,前所未有的虔诚:“观音娘娘,是信女不知敬畏,冲撞了口舌言语忌讳,是信女的罪过,信女知罪,您要罚罚信女一人,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昨日她用治伤为由,讹了他人钱财,所以神佛才降下这横祸的吗?
    何皎皎走投无路了,什么都要求一求。
    可观音低眉,无慈无悲垂目来,不言,不语,不怜她。
    何皎皎等了等,等得低了头,起了身。
    她明白了。
    没有人救他们,这泥塑的观音更不会。
    她面无表情走到莲花台旁,踩着边缘踏上去,用尽全力狠狠一推。
    观音横倒向一边,轰隆巨响,尘土飞溅,七零八落碎了去。
    “娘子!”
    绒绒吓得飞蹿出去,小丫头们惊声尖叫。
    何皎皎立在莲花台上。
    她依然梳不好头发,单髻都梳歪了,一身素青的衣裙,青烟似得,孑然而立。
    她柔笑着轻声安抚她们:“别怕,没事的。”
    少女眉眼秀丽婉柔,浓密羽睫在她芙蓉面上落下阴影,花须般蔓延。
    她最后看了凌昭一眼,灰尘在金光中漂浮飞舞,她没能看清。
    但何皎皎再没有任何犹豫。
    她走了。
    小丫头们没敢追,以为她很久便会回来。
    蝉噪声此起彼伏,何皎皎并未走出多远。
    出了破庙外一条街,太阳晒空了街道,她便原地停下了。
    “我该往哪里走?”
    她自言自语般重复,“我们知道错了,我该哪里走?”
    瓦片轻响,风滚热浪,檐下落来一片阴影。
    黑衣的死士半跪于地,指向一方小路,“请。”
    何皎皎跟着他,走进一间民居校园。
    耳房内陈设素雅,幽香缭缭,看清珠帘后的端坐的人后,何皎皎仍旧愣了愣。
    她猜过会是谁。
    太子、建成帝、甚至是苏长宁或者苏盛延。
    可她看见了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皎皎,怎么了,进来吧。”
    苏皇后声音和缓,彷若一缕清风,吹散夏季闷热。
    何皎皎对上她含笑的眼眸,妇人从来如此,不急不缓,万事波澜不惊,从来端庄得体。
    当有人望进她眼中时,总会生出错觉来,认为她会是个再温柔包容不过的人。仿佛她知晓,并会原谅一切。
    像那座何皎皎推到的泥塑观音一样。
    她便学着苏皇后的模样,也笑起来,款款福身行礼,“皇后娘娘,我们知道错了。”
    “凌昭今日满十八了,他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喊您十八年的母后,您饶了他吧。”
    “皎皎,你皇帝伯伯本来不准我来的,他这回说什么也要挫一挫十三的性子,结果他刚一上船,气得病倒了。”
    苏皇后缓步过来扶何皎皎起来,拉她进去落座。
    妇人抚上她脸颊,目光露出柔软的愧疚,“我们也是没法子了,你们年轻,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非要在外头吃足苦头了,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家?
    皇宫是家么?
    何皎皎浅笑不语,怕稳不住神情,低眉顺眼地垂了首。
    “你看看你,从小那么多人捧在手心里伺候着,连头发都梳不好,在外边儿要怎么活?”
    “现在都知道令仪公主死在和亲路上了,聘为妻,奔为妾,皎皎,你如今要怎么办呢?”
    “不过,没事的。”
    苏皇后拥她入怀,像儿时那般哄她。
    “以后还是喊我母后吧,跟母后回去,我这辈子,独独差个女儿了。”
    妇人似苦口婆心,与何皎皎母女情深着,好像忘了她有一个命在旦夕的儿子。
    为何来的会是她?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意思?
    她的一字一句,真假占几分?
    何皎皎心中千回百转,全都按捺住,摆出乖顺面貌,“是,母后,多谢母后不计前嫌,儿臣感激涕零。”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皎皎唯一确定。
    苏皇后不会让凌昭死,要一个私逃出宫的皇子的命多简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要他们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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