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语从没有见过尤黎这样过。
    在印象中他总是冷峻而威严,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游刃有余与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在他的股掌之间,什么都逃不过他那双眼睛。
    这样的尤黎,很难将他与现在这个满目忧伤的人联系起来。
    祝语感觉很割裂,一个弑父弑兄争权夺位为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人会因为母亲微不足道的恨意这么难过吗?
    他藏在眼里的泪作不了假,他隐于眼底的悲伤不是虚幻。人们都说眼底与心底有根情感的线,祝语第一次这么直观的体会到书中所言,人是有多面性的。
    她在亲眼目睹他的另一面。
    这样的尤黎,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不是吊而郎当玩弄她身体的上位者,而是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有着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的人。
    这样的尤黎很少见。
    虽然知道这个样子并不是他的全部,这样的他或许明天就消失不见。
    但是在这一刻祝语还是暂时放下偏见与惧怕,带着好奇与探究与他相处,也没有推脱尤黎让自己不用敬称的要求。
    不过伤口该处理还得处理,他又不传太医,反不能真撒手不管啊,祝语不是冷血无情的人,何况尤黎的伤口还一直在她眼前晃悠。
    她指了指尤黎被血染得通红的腰腹,“臣妾…我先把这个拆了吧。”
    “好,有劳。”尤黎温柔的点点头。
    祝语小心地把尤黎缠在腰间的绑带慢慢的解开,越解离伤口越近,血就染得越红越多。她动作很轻柔,怕碰到伤口他会痛。
    “疼吗?”祝语忍不住问他。
    她将绑带一层层解开时,手亦会绕到他的背后,每当这时两个人的距离便会很近,像是他们在拥抱一样。
    尤黎目不斜视地看着她,眼皮都没动一下。
    “不疼,多谢阿语。”
    祝语也放松地微笑起来,“不疼就好。”她继续解着问他:“接下来,是不是要擦拭下周围的血迹啊,我觉得不能直接上药。”
    “应该是的。”尤黎满不在意。
    “应该?”祝语惊呆了:“天呐,你也太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
    祝语看着尤黎腹部的那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周边还有许多红的紫的瘀青。不仅如此,他的整个上身遍布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伤痕,以前侍寝的时候也看过,但那时候她没心思留意,也没敢留意。祝语这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
    尤黎的身上有刀伤、枪刺、鞭痕等等等等的各种各样的伤痕。新伤覆着凶痕,斑驳又可怖。一看就是没有来得及医治旧伤,又立刻受了新伤。
    “有什么好在乎的?”尤黎自嘲地笑了:“一个连自己的母亲都想杀了的人罢了。”
    祝语倒是没想到他这么坦荡,连装都不装就把这件事直接说出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
    尤黎看着她微微无措的样子安慰她:“别有压力,虽然我封锁了消息,但这是在宫里人尽皆知的事,你不用装不知道。”
    “我没有装。”祝语忍不住反驳:“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尤黎觉得祝语这样真得很可爱,“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祝语诚实地回答道:“我没有父母,也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亲人,从记事起就进宫了,我是被宫里面好心的老嬷嬷们拉扯长大的,后来就去御琴访当差,所以我不了解寻常的母子之情。”
    这些事是还位于太子之位的尤黎在遇见她的第二天就调查清楚了,祝语也清楚,所以才告诉他。
    “我也不了解寻常的母子之情。”
    尤黎靠着床边有些感慨地说。他面容下面有些淡淡的伤感,祝语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给他擦拭伤口,血流得太多,手巾上都浸得透了,她起身正要去换水洗一洗,忽然听到沉默许久的尤黎问她话。
    “那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面对那个刺杀自己的亲人呢?”
    祝语回头,月光透过窗户的一角照了过来,投射一个长长的宽宽的银河,他和她都身处这个河流之中,光洒在了自己身上,她的影子照在尤黎的脸上。
    不会有如果。
    她没有生在皇家的尊贵,亦体会不到背后的艰辛,她只经历过后宫中的心机算计,没见识过朝堂之中的手段谋划,她没有万人之上的权力荣光,更没不会懂其中的心酸无奈。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他。
    如果是祝语,她不会妄顾姐姐性命,不会弑父,不会与母亲闹到如此地步。
    因为她还没被权力蚕食了人性。
    也因为她从未得到过大的权力,所以她不会明白。
    祝语看着尤黎的眼睛,这些话无法说出口。
    最后她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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