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怀疑新帝的梦魇另有猫腻,这下张院判心中愈发肯定:好巧不巧,偏在生辰这日发病,说是巧合谁信?
    但他却没有拆穿宋岫。
    一来是他仍记得那些对方在鬼门关痛苦挣扎的雨夜、记得那些埋骨燕州的士兵,二来则是,代表文臣之首的林相,和神色复杂的皇后,皆未问责青年。
    仿佛陛下此次发病,当真是意外,是报应。
    想在宫中活得长久,装聋作哑的本领自是要熟练,其他人爱怎么斗怎么斗,他只是个大夫,能做的也只有救人。
    起初,张院判确实是这样打算。
    可在替景烨细细诊脉之后,他却陡然生出种告老还乡的冲动。
    宋岫不知道里头的动静——在被七手八脚地抬进内殿前,景烨就自个儿气晕了过去,眼下众臣皆知风雨欲来,坐立难安,唯有他事不关己。
    肩头微微一沉,宋岫听到霍野的声音,细若耳语,“将军可是想更衣?”
    为了保证表演效果,他特地在怀里揣了个血包,哪怕景烨没嘴贱喊他敬酒,他也会想办法走完这场戏。
    此刻血包破裂,冰冷粘腻,宋岫确实有些讨厌,却也明白,还没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便摇摇头,摸摸罩住自己的披风,“哪来的?”
    他记得对方今日没带这些。
    霍野坦然,言简意赅,“杨思文,抢的。”
    宋岫下意识偏头看去,后者正眼巴巴朝他这边张望,约莫是被吓住,脸色有些白,又带了点近距离八卦的兴奋。
    四目相对,杨思文顿时像找到主心骨,壮了胆气: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顶着,林相和陆停云都没慌,他怕个屁。
    但就在杨思文准备伸手招呼青年来自己这边坐时,对方旁边的黑衣男人忽然向左迈步,不偏不倚,精准挡住他和青年友好交流的视线。
    杨思文:……
    朝廷鹰犬!小气!
    有本事把陆停云藏进袖子里。
    然而,似他这般跳脱活泼的,毕竟是少数,在朝为官者,多半七窍玲珑心,先帝暴毙的例子在前,臣子们虽静默不语,却显然各有谋算。
    无形的焦灼飞速蔓延,没人再去理会桌上精美的吃食,兼任国舅的林相,理所当然成了备受关注的中心。
    宋岫乐得清闲。
    谁料,里头那位皇后偏要给他找事做,袖口染满大片鲜红,林静逸走出内殿,扬声,“陆将军。”
    宋岫似模似样抱拳,“在。”
    “守好此处,”缓缓扫视全场,林静逸抬手,将一柄剑递给宋岫,“莫叫半点风声走漏出去。”
    他平日总是一副软和的老好人模样,乍然冷脸,竟也有几分威严。
    进宫赴宴,需卸去刀剑,外鞘缀满玉石,林静逸临时寻来的武器,摆明是把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莫说见血,八成连刃都未开。
    但哪怕真是绣花枕头、破铜烂铁,当它被宋岫握在手中时,便无人再敢小觑。
    原主与林静逸,素来无甚情谊,临华殿那次谈话,就是他们最久的交集,对方此时将守门的任务交给自己,无非是因为在外人看来,陆府和丞相府两不相干、界限分明,万一景烨真驾鹤归西,多少能免去林家逼宫的嫌疑。
    宋岫缕得清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倒不介意卖对方一个人情,回身,关门,丢掉繁重的剑鞘,斜斜往后一倚。
    “当啷。”
    回音清脆,百官也好,宗亲也罢,胆子小的,齐齐打了个激灵。
    包括杨思文。
    几分钟前还琢磨着抱大腿喊兄长,跟在对方后头吃瓜保命,可这会儿,他却莫名想离青年远些。
    更有许多臣子记起了先帝驾崩那天。
    青年同样是一袭红衣,白马银枪,明艳张扬,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将最不受先帝疼爱的三皇子送上龙椅。
    而今日,对方这身绯色,却极尽阴郁,像丧钟的哀鸣。
    冰冷压抑的殿宇里,从始至终,宋岫和林相没有半句交流,甚至连余光都未曾相撞,若非4404亲耳听过别院主卧中的密谈,恐怕也要和其他人一样,被蒙在鼓中。
    中肯地,它评价,【两只老狐狸。】
    似是人手不足,没过多久,阿墨又持皇后腰牌请来数位太医,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暗,本该歌舞升平的生辰宴,仅剩一片死寂。
    直到林静逸再次露面。
    好在,对方张口说出的,并非驾崩,而是,“陛下无碍。”
    众臣立时松了口气。
    ——新帝登基后,以谋逆之名,将与其夺嫡的兄弟尽数处理,唯一有能力且保住性命的永王,又不良于行。
    万一今夜陛下当真龙驭宾天,那绝对是现下朝堂难以承受的冲击。
    “只是,依张院判所言,陛下恐要昏迷数日,”短暂停顿,林静逸继续,“陛下养伤期间,各项政事,暂由本宫代为处理。”
    “这……”众臣前一秒松的那口气又提了上去。
    昏迷数日?数日是多久?林静逸虽为男子,到底担着皇后的名号,大靖可从来没有皇后监国的先例。
    纵使是垂帘听政,也该找个流着景氏血脉的傀儡摆在台前。
    可林相却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双膝触地,他跪在玉质的台阶下,叩首,行了个最标准的大礼,“臣领命。”
    以他为首,短短几息之后,更多附和的声音响起,“臣领命。”
    “臣领命。”
    “臣领命。”
    林静逸垂眸。
    他爱景烨,却必须在疼宠自己的家人和险些掐死自己的帝王之间做一个选择。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答应入宫为后。
    那是个无法回头的错。
    4404:【……我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宋岫:【但他有底线,有良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这亦是他选择丞相府合作的理由。
    如果林静逸是个“景烨大过天”的恋爱脑,此刻站在高处的,便会是宋岫。
    清君侧,摄政王,他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相关流程,逆袭部出来的员工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内殿里,服过参汤的景烨被外头一句句领命唤醒,胸腔起伏如风箱,喉咙发出嗬嗬的响动,偏讲不出一句话。
    “陛下,”双目映出对方愈发口眼歪斜的面孔,张院判安抚,“陛下莫要乱动,人之百病莫大于中风,您需得静心调养。”
    至于调养的结果,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吱呀——”
    尘埃落定,宋岫自顾自打开沉重的殿门,没有理会背后热乎乎刚出炉的大靖新主,抬脚离开,悠悠仰头。
    原主曾将景烨比作天边高悬的明月。
    可到头来,对方不过是滩恶臭扑鼻的烂泥。
    做不得明君,只配当个傀儡样的活死人。
    为过往忏悔恕罪。
    第119章
    新帝生辰, 众大臣以林静逸为尊,于前者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宫变。
    在丞相府的刻意宣扬下,景烨的“急症昏迷”被传得愈发邪乎, 有人说是皇陵坍塌祖先降罪,也有人说是新帝暴虐成性打杀臣子、遭冤魂索命,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尤其是近来常伴圣上左右的慧觉方丈出宫后, 仅低低呼了声佛号,道, “此乃天命”,更是将民间的物议推至顶峰。
    当然也有誓死拥护景烨的保皇派, 但一个瘫痪在床的君王, 显然不能给予他们礼法以外的任何支持, 兜兜转转, 最终竟找到了宋岫这儿:
    镇安大将军陆停云, 是唯一一个敢拂林相面子的人,寿宴上说走便走,之后几天也未曾上朝。
    对方虽失了亲兵, 但在军中颇有威名, 若能得对方相助, 多少能拉拢些武将与监国的皇后抗衡。
    要受害者拯救加害者,宋岫收到拜帖时, 只觉得可笑。
    或许在这群人眼中,维持正统才是头等大事,一句“陛下受皇后蛊惑”, 便能颠倒黑白借力打力,将景烨所做的错事尽数栽赃给林相。
    然而, 不管是原主还是宋岫,都早已认清渣男的真面目,任由拜帖堆成小山,也没开府门一下。
    却也未表露任何对林静逸的支持。
    这般暧昧的态度,无疑让丞相府一派的臣子暗暗头疼,镇安大将军,那是有实打实的功绩在手上,况且自法华寺“祥瑞降世”后,对方于百姓间的声望愈发高涨,较慧觉更甚,若此人当真倒向保皇派,舆论无疑会叫他们十分头疼。
    唯有霍野明白,阿岫仅仅是在等,等林静逸的第二次选择。
    寿宴当晚,宫中便下旨召回所有监视青年的禁军,独独留下他,像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又像某种隐晦的示好。
    果然,将军府闭门谢客的第三日,林相就派人来传了话:
    时机已到。
    隔天,宋岫红袍加身,以镇安大将军的官职作保,称燕州一案另有隐情,三司草率结案,包庇嫌犯,要求重启彻查。
    朝野哗然。
    于百姓而言,此案兜兜转转,算上畏罪自缢的主谋徐驰、被株连的从犯,前后折了三万多性命,还险些害主将含冤被斩,天子亲查,竟仍未水落石出,背后之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实在可怖;
    于众臣而言,青年剑指三司,逼天子认罪,与造反有何两样?
    偏偏林静逸点了头。
    理由也很正当:陛下病倒前夜夜梦魇,嘴里总念着燕州,若其中真有冤假,事情水落石出那日,或可让陛下郁结尽消。
    睁眼说瞎话,保皇派却无力反驳——这时候跳出来阻拦,简直是变相替陛下认了罪名,还不如在查案的过程中另做手脚。
    但他们万万没料到,林静逸久居深宫,看人的眼光却极准,任命的主审官,皆是些公正廉洁、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得出结果前,吃住都在刑部,并派禁军把守,最大程度避免了保皇派贿赂或灭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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