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了一眼地上囚衣公子的尸体。他们来到城外后就看到了跟九蘅在一起的这个人,当时随阿步隐着形,不经意间听到他说出了白微与鱼祖献舍契约的条件,得到了解决鱼祖的办法。那时知道他是白微的弟弟,看他外表一派柔弱,没有对他抱有警惕,没想到他会趁乱袭击九蘅。为了一己私心就成了鱼祖帮凶,这种人杀便杀了。只疼惜阿步,手上沾了人命,怕是会受刺激难以缓过来。
    夜色渐深,一轮月爬升上来,惨白月色照映着,鲛军、青蚨、鱼祖的尸体横陈岸上,沉浮水中,一片狼藉的战场。
    尸体的后面有黑影一动。他吃了一惊,抱着阿步疾退几步,手中“唰”地幻出一套袖箭,箭端指着黑影,厉声问:“什么人!”
    那人缓缓站了起来。
    借着月色,银山看清了那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看看他,再看看地上的胸口透穿尖刺的尸身。一样的囚衣,一样的脸。
    “你不是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他惊骇地问出声来。
    一直昏沉的阿步忽然清醒,看向那个“新的”囚衣公子,“腾”地坐直了,也是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气。新的囚衣公子看着阿步,开口道:“你不是要杀我替她报仇吗,请随意,杀多少次都可以。可惜的是你就算杀我一万次我也能活过来。我就是想自己找死赔她的性命,也死不掉。”
    银山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苦笑一下:“我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哪里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无视阿步冒火的目光,忽然张望到了什么,急急忙忙走去。他走到了鱼祖留在岸上的那半个人身面前。
    鱼尾断落后上半身的人身就恢复了正常的大小,俯卧的姿势,衣衫破碎露出青白的皮肤,长发泥泞地铺在地上。
    他小心地将半个人身翻过来。白微的脸部也不再是裂口到耳的怪样,勉强恢复了原样,却也是伤痕累累。紧闭的双目眼睫纤长,透着生前的美貌。他脱下自己的囚衣给她盖在身上,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脸也遮住,仿佛怕惊醒睡着的人。
    “姐姐,姐姐。”他抱着她叹息般一声声呼唤。
    那情形太过凄惨,阿步和银山心中的愤怒也像被打湿了一般,撑不起再杀他一次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白玺将白微的尸身平放在地上,转身面对着二人,吐出低哑的一声:“我并不是有意刺杀那位姑娘的,我只是想杀皇帝。也没想到她会以命相护。”
    阿步头一扭看向别处,嘴巴紧紧抿着,并不接受这个解释。
    银山冷冷道:“九蘅哪里是在护皇帝,她是为了除掉鱼祖而已。你杀皇帝是为了报你姐姐的仇,她杀鱼祖却不仅仅是为私仇。”
    白玺沉默不语。
    银山看他并不服气的样子,叹口气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看看左边倒毙的白玺,再看看右边跪着的白玺,问道:“你这个死而复生的本事是怎么来的?又为何身穿囚服?”
    白玺眼中失神,仿佛陷入回忆。沉默许久才以梦幻的语调说道:“十年前,嫁给二皇子奕远的姐姐遭受侮辱的消息传到家里,父亲去皇上那里讨公道,没想到宫里已经变天,父亲冲撞皇宫,被治了死罪。我们一家人被流放到深山老林的伐木场。那年我十二岁。我们在伐木场里一做就是十年。其他家人不堪劳苦,先后去世。只剩下我一个。原以为我也会像也会累死在那里,可是有一天,一个来自京城的新囚,带来一些轶事,休息的间隙劳工们闲聊时,我听到他提到了‘王妃’二字。”
    第153章 深山老林的行刑 那个新囚原是个京城的混子。
    他席地坐在一圈劳工的中间,压低着声音,眉飞色舞不知在讲什么八卦,有一句跳到了白玺耳中,刺痛了他的耳膜:“……你们猜怎么着,那个又脏又臭的女叫化子竟然是昔日的王妃!竟然还活着呢!”
    圈子外面突然响起一声问:“你说什么?”
    混子看过去,见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公子。如果不是他身上穿着与他们一样的囚衣,还当是个少爷呢。不过这人的囚衣干干净净,破了的地方也仔细打了补丁,显然以前是个讲究的人,变成苦力犯了也习惯不改,努力维持着体面。
    真正低贱的人,最喜欢看的就是上等人摔进泥土。昔日高高在上,现在么,大家都一样!装什么装!
    他嘻嘻一笑,回答的语气格外猥琐:“这位小爷,我在说,昔日王府中的王妃,名叫白微的,被不知多少兵蛋子睡过了,竟然没有赶紧自尽,不知羞耻地活着,又脏又臭地在路上爬,求着人睡她,也没有肯的!叫化子都嫌弃她脏!”
    文质彬彬的白面公子突然发疯一样扑上来,手指撕住混子的嘴角,硬生生撕裂了开来,混子狂叫着流了一嘴血。
    看守们把白玺拉开,打了一顿板子,几乎把他的腿打折。白玺挨打的过程中一声没吭,心脏被又悲又喜的情绪撑得几乎爆炸。悲的是姐姐受了那么多苦,活得那么可怜。喜的是她毕竟还活着,在这世上,他还有一个亲人。
    他要回去找她,带她脱离苦海。
    几天后的一个雨夜里,他试图逃出伐木场,可是因为腿伤未好,被抓住了。逃跑的劳工就要处死,这是伐木场的规矩。被当众行刑的那天,怪事发生了。
    白玺被抓回来的当夜,巨木堆积的伐木场里,所有的囚徒劳工集合了起来,五花大绑的白玺被押上来推倒在一截木桩前。伐木场不缺木桩,这一块却很特别。它透着黑红的色泽,泛着潮湿的粘腻。这是一个断头台,不知处死了多少造反的、逃跑的劳工。每每行刑就要召集所有人来观看,杀鸡骇猴。劳工们两股战战又神情麻木,那是绝望的表情。
    粗蛮的工头大声斥骂着白玺的逃跑罪行,用脚把他的头踩在木桩上,举起了手中板斧。伐木场里最顺手的工具就是板斧,杀人不用刀,都用板斧。
    连一条蒙眼布都没有的白玺仍然在挣扎着,绝望地想逃生,却被踩得抬不起头来。鼻间是木桩上浓重的腥气。他挣扎不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心愿未了,他想逃回京城,想救白微出苦海。
    他不想死。
    雨夜天光昏暗,只有几只灯笼散发着惨淡的白光。当行刑手把斧头举起来的时候,一个落地雷突然降临。虽然是雨天,但彼时正值秋季,不应有雷电的。树林里遇到雷电是很危险的事,强光耀眼、轰响震耳的时候,胆小的都趴到了地上,胆子大的也下意识地闭了眼。等耳中嗡鸣消失,重新点燃被巨声震灭的灯笼,众人茫然四顾,并没有看到想象中谁被雷击到焦黑的惨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白玺仍跪伏在断头台前,满脸茫然。行刑手的斧头还悬在白玺的头顶——毕竟是杀人无数的人,胆子大,没有吓得斧头脱手。但这个意外也令他心中忐忑。正要处决犯人的时候天有异象,难道是在说这个人杀不得?
    旁边的人战战兢兢出声:“要不…算了?”
    不问还好,行刑手原本有点怯意,这么一问反而激起了凶戾之气,眉一竖,大声道:“一个雷而已,哪来那么多事,老子最不惧的就是鬼神!”
    手起斧落,鲜血迸溅,人头落地。现场寂静了一会,什么也没发生。行刑手拎着斧头仰天哈哈大笑:“我就说什么事都不会有,天也挡不了老子杀人!”
    观刑的众人突然同时面露恐惧,指着断头台向后退缩,发出惊叫声:“活……活了!”
    行刑手诧异地低头看去,脚下的人依然是身首异处,一动不动,哪里活了?这些人是吓疯了吧?
    可是下一剎他就看到断头台后面,有一个穿着囚服的人在慢慢站起来,身形纤弱,面容白净。
    是刚刚被他杀死的这个人吗?尸首明明还在这里,断颈处血流都还没停止呢。怎么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站起来?是鬼魂吗?他是从哪里来的?地狱里吗?
    恐惧笼罩了山林深处的刑场,观刑的人们狂叫着逃跑,劳工们因为手脚上的锁链又跑不快,跌跌撞撞滚成一团,场面十分混乱。
    只有最近的行刑手没有跑。这次但不是因为胆大,而且腿软了。跑不了就拚一拚吧。他再度朝着这个“新的”白玺举起了沾着血的板斧。
    新的白玺正在低头看着那个身首异处的自己,又抬脸看着行刑手,神色因为茫然而显得异常平淡。被扔在地上的灯笼残火未熄,照得他的脸庞明明灭灭,异常诡异。
    行刑手的手哆嗦了,失去了再杀他一次的勇气,斧头一扔,鬼叫着跑了。
    血腥的行刑场上只剩了新的白玺和他“旧的”尸体。
    他困惑地呆立了很久,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游魂,站在哪里等着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什么的来领他。
    直到在冷雨里打了个喷嚏。怎么,鬼也会着凉的吗?他紧了紧身上囚衣,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呼吸。摸了摸心口,有温度,有心跳。
    他开始思考自己是到底什么状态。难道被斩首的不是他?他踏着混血的泥泞走向那颗脸部朝下的脑袋,将它捧起,翻过来,擦去脸上血污,露出面容,明明是他的脸没错啊。
    又是恐惧又是迷惑地向后退去,意外地发现自己之前被差点打断的腿不瘸了。身上那些七七八八的伤也好了,还莫名其妙地浑身有了力气,不像从前那样风吹即倒的状态。
    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搞不懂自己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他决定离开这里,就算是一缕游魂也要返回京城看看姐姐。
    就捡了一盏灯笼提着,抛下了自己的那具尸体,冒雨逃离伐木场。
    躲在暗处偷看的人,看到那只“鬼魂”提着犹如鬼火的灯笼“飘走”,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第154章 长出鱼尾的姐姐
    鬼应该不会摔死吧?怎么会这么痛苦…
    他以为这次真的死了。然而他又醒来了,从沟底的尸体边站起来时,晨曦还在渐渐明亮,地上的血还未冷。显然,他失去意识的时间很短,可以说一个“自己”咽气的瞬间,新的“自己”就出现了。
    死而复生?会有这种事吗?
    他丢下沟底的尸身,满心困惑地继续找走出密林的路。
    两天后他又遇到了野狼。喉管被撕开,血呛出口鼻,窒息而亡的感觉真不好受。
    野狼正想大快朵颐,新的他站起来的时候,狼也被吓到了,丢下食物落荒而逃。这一次白玺知道确定了,自己不是鬼魂,而是死而复生。
    他一个文弱之人,从千里之外的北地返回京城本是九死一生的事,但有了这个本事就不一样了!不过……也得尽量地惜命,死亡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他斗志昂扬地上路,饥餐野果,渴饮山泉,几天后走出森林。看到农田阡陌出现,还以为终于可以见到人烟了。可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长着鱼尾巴。
    白玺被他遇到的第一只鲛尸咬死了。片刻后新生重获,狼狈而逃。然而到处是鲛尸,这个世界变得残暴又丑陋。
    他不知死了多少次,活了多少次,鲛尸的攻击力实在是太强了。奔波的路上丢下了不知多少“自己”的尸体。
    通常他都是被杀死的瞬间复生的。不过有的时候,当他在漆黑无光的黑夜死去时,要躺尸到黎明时分,新的自己才醒来。
    死的多了,终于琢磨出了自己每一次“重生”的身体是从哪里来的。
    影子。
    是他的影子化成了新的身体。不管是日光、月光、灯光、火光,只要能让尸体投下影子,这个影子就立体起来,有了实体,有了色彩,有了呼吸,有了生命,有了他全部的记忆和思维。
    所以才会当他死在无光的黑夜,要到黎明时分曙光映下时,影子才能化成人身。
    除了鲛尸,这世上还冒出来许多妖魔鬼怪,白溪尽管有这个死去活来的本事,路途仍然异常艰难。等他抵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在伐木场时听那个混子说是在城郊见到白微的。虽然过去了这么久,她仍活着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不肯放弃,在城郊逡巡搜索。不但没找到白微,连活人都没见到过几个。
    他仍不死心,想进城再找。然而城门紧闭,外有大批身穿军甲的鲛尸围城。这一路白溪见过无数鲛尸,这样统一服装、统一行动的还没遇到过。再仔细看看,围城鲛尸身上穿的盔甲是禁卫军的。姐姐白微正是被禁卫军的人糟蹋的,看到他们遭到这种下场,心中难免快意。
    他想着先过了护城河到城门底下再想办法。城门前护城河上的吊桥高高悬起,河水里浮游着许多鲛尸。一般人踏进去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没有命活着过去的。但白溪有的是命。
    深呼吸一下,投身河中。头部原是齐刷刷朝向城门方向的鲛尸们回过头来。它们攻城不下,烦躁异常,这时竟有鲜活猎物送上门来!鱼尾反甩,凶残地扑了过来。
    白溪瞬间变成几段碎尸。过程虽然极度痛苦,好在很快。他感觉离姐姐很近了,这些痛苦也算不了什么。碎尸也有影子,有影子就能化成新的肉身。他每次复生就能前进一段距离,被撕碎,再复生,再前进……
    总能过去的,死十次过不去,死一百次大概就能过去了。
    鲛军们咬倒一个人,又起来一个人,简直无穷无尽。那僵死的头脑终于也感觉到不对劲,并用它们不为人知的联系方式,将此处的异像传送了出去,传至它们的源头。执着不倦的白溪丢下一路自己的碎块,新出现的他已经快要够到护城河对岸了。
    一步之遥时,鲛军忽然停止了对他的杀戮。它们堵住他的去路,朝他包抄过来,一边一个将他夹在中间,利爪弯起拎住他的手臂,逆流而上。白玺慌了。他是靠着一死一生突破鲛尸的屏障的,现在它们不杀他,反而被限制了自由,跑不了了!
    他的身体浸在水里,只有头部露出水面,脚在水底下拼命踢着抓着他的鲛军的鱼尾,想激怒它们杀死自己,却没有得逞。两只鲛军全眼呆直,拖着他坚定地前游,仿佛是受到了某种召唤。
    这样被拖出几十里外,拐进一条河堤上的涵洞深处。这涵洞是雨季水位过高时用来排水的,里面潮湿又肮脏,上方的渗水孔洞漏下几缕微光。两名鲛军发出嘶嘶的叫声。阴影处隐隐有人影晃动,好像是一个人上身微微前倾着,从黑暗里探头向外张望。一缕光线落在那张脸上。
    还在设法各种求死的白玺看到这张脸,呆住了。
    白微。他的姐姐。
    他惊喜地叫出声来:“姐!是你吗!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白微面无表情,定定看着他,黑眸异样暗沉。白玺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姐姐虽然眉眼美艳如旧,脸色却透着死气沉沉的青白,乌发湿漉漉地覆在脸侧,上半身向前倾斜的角度十分别扭,不像一个站立的人应有的姿势。而且,她怎么会生活在这种潮湿黑暗的地方?身边的那两只鲛尸对她非但没有攻击的意思,反而毕恭毕敬?
    他犹豫地再唤一声:“姐?”
    白微忽然嘴唇翕动,说了一声:“杀。”
    还未等白玺反应过来,身边鲛尸突然暴起,利齿裂口切身他的咽喉,血溅当场。他的尸体尚在抽搐,新的白玺已从旁边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白微。
    白微打量着眼前的情景,满意地笑了。“死而复生?好本事。你是个什么妖?”
    她说话时的模样和声音好像就是白微,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白玺喃喃说:“我是……你的弟弟白玺啊。姐,你不认识我了吗?你到底是怎么了?”
    “弟弟?”白微愣了一下,刹那时搜索了寄宿肉身的记忆,明白过来,“原来你是白微的弟弟。”
    “你……你不就是白微吗?”
    “对,我就是白微。我亲爱的弟弟。”
    她朝他“走”来。前行的样子却不是她从前的婀娜微步,而是诡异的左右摇摆。等她的下半身也进到光线里时,白玺发出一声骇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白微的下半身不是娉婷的裙子和秀气的双足了,变成了一条脊黑腹白的水桶粗的长长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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