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姿的心跳得快要飞出来,想进去又胆怯,使劲攥了攥手心,扶住了殿门的框,有人在她身后握上她的手,一点点掰出她的手指,盛姿回头看,是启斐。
    这种时候,那手有温暖的力量顺着热度传递给自己,像是冰冷风雪里的一杯热茶,不够暖及全身,但至少当下心安。
    盛姿定了定心,踏进殿,走近,才听到赖柔几乎无力的呻吟。
    她走到近前,发现赖柔几乎是躺着一片血泊之中。
    赖柔的血已经浸湿了床榻和被子,鲜红的、发褐的,寝殿里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顺着鼻腔把恐惧逼到心头。
    一个流出这样多的血的人居然还能活着,盛姿一瞬间几乎有点恍惚。
    启斐也上前看到了这幅场景,他低叱一声:“朕看你们简直放肆!皇后都这样了,居然这么晚才来禀报,你们都是、吃闲饭的吗!”为了忌讳,没提那个死字。
    长夏立刻跪下:“启禀至尊,娘娘的人来递消息时就已经出血了。先前都以为是胎动不适,直到尚药局的人来了才说娘娘是有可能早产。至尊今日出行劳累,是以寺人们最开始并不敢打扰,还是侍御医说娘娘要早产又出了血,娘娘身边的桂枝才立刻着人禀报。奴婢管教人不善,还请至尊降罪!”
    七个多月早产,又大出血……
    盛姿整个人都是飘忽的,仿佛在一场奇异的梦里。梦中,她近十年的玩伴挚友躺在血色中,似乎就要离她远去。
    挚友。十年的友情,十年的嬉闹互相关心,撑起这两个字,实在绰绰有余。
    她从前只有一个爱人,一个挚友。但来到这里,她有了父母、亲人,有了伙伴、挚友,有了许多曾经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然而拥有的背面不是永恒。当你愿意接纳一份令人愉快欣慰的情感时最好知道,得到一定意味着有可能失去。
    盛姿两辈子只经历过一次死别,就是她阿翁。但盛景毕竟已经年老,又走得还算安详,远不如赖柔此刻的苍白脆弱给予她的冲击力强。
    盛姿没理会跪了一地的寺人,她哑着嗓子道:“奉御、太医令呢?”
    几人膝行前来,答曰:“臣在。”
    “你们只告诉我,阿姊……阿姊还能不能好,能不能?!”连声音都哆哆嗦嗦。
    那几人对视一眼,冷汗涔涔地磕头:“至尊娘娘恕罪,臣等无能……”
    盛姿膝下一软,几乎站不稳,启斐一把扶住她。盛姿挥开他站直,几度嗫嚅,最后撑着劲吩咐:“去……请英国公和他们老夫人来吧。”英国公是启斐登基后给赖柔父亲的封号,盛姿没怎么学过内宅的事,但也知道这种时候,谁都不会比家人更亲。
    “等等!”她叫住要走的寺人,“以我的名义,把兰七娘子请入宫。”
    “阿,阿姿……阿姿,你来,你过来……”赖柔从晕厥中醒过来,见到榻边的两人,硬是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
    盛姿跌撞着扑在榻前,慌乱地握住赖柔虚抬的手,赖柔已经虚弱的呼吸都要不济,却还是极力保持平稳地开口:“至尊,我有几句、几句话想和阿姿说,您可、可否……”
    启斐眼中满是悲意,纵然他对赖柔没有那种炽烈的爱,但赖柔温和坚毅,品质高洁,他也是一向敬重。
    这时候,他当然愿意依着她的意思,是以他道:“太后由华凝长公主陪着去了行宫,一时半会怕是赶不过来。阿姿你在这陪着皇后,我去处理其他事情。”
    盛姿没出声,低头以做应答。
    宫人大多都出去了,殿中只剩几个婢女。
    看盛姿仍有点魂飞天外,赖柔安抚地轻拍她手心。
    赖柔尽力忍住咳嗽:“阿姿,别害怕,咳咳!”
    盛姿赶紧轻抚上赖柔后背,一摸之下才发现,赖柔居然这么消瘦,几乎可以摸到骨头。原来在内宫,所有人都不好过,哪怕是皇后。
    赖柔摇摇头,眉头因为痛苦皱成一团,但眼神居然那样清醒淡然:“你不要怕,连我都并不害怕死。我,我从前从来不知道我向往什么,如今才刚知道不久,没到的就……”这话实在伤心,盛姿忍不住攥紧她的手。
    “也罢,毕竟就算知道了,咳咳,也只是咫尺、天涯……盛姿、恣儿,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你要开心一点,你与我,与我们都不同,我希望你能活得比这内宫所有人都、都,都恣意!”
    盛姿的眼泪一下子淌出来,她拿手背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赖柔忽然大力地捏住盛姿的手:“帮我,告诉、我阿耶,我并不怨他小时候忽略了我,还有外祖母,让她保重身体。”
    盛姿有些不祥的预感,她两手握住赖柔,那么用力,说话时明显慌了神:“阿姊、阿姊你要做什么?”她已经让人叫了英国公,阿姊明明可以把这些话亲自对他们讲!
    赖柔笑了笑:“我知道你会好好对我的孩子的。再辛苦你一点,尽力帮我留下这个孩子。”
    盛姿带上了哭腔:“阿姊,你要干什么,阿姊!”
    “去找,奉御……我要一碗药,调动我现在所有的精力,生出这个孩子!”
    “阿姊!”盛姿的声音里带上哭腔。
    “去吧,如果他能活下来,你就给他取个名字,把他养大……还有翛儿,我不在乎他将来是什么,只要他……快乐平安、就好,自自由由地,就很好。”赖柔虚弱得每说一句都要喘上一口气。
    盛姿哭得说不出来话,赖柔略略起身,大力地攥紧她:“答应我,答应我阿姿!”
    她疯狂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对他,我会把最好的给他,阿姊!”
    赖柔脱力躺回去,虚弱至极:“去吧,药估计熬好了,你出去吧。”说完,她闭上眼,不再说话,保存体力。
    盛姿轻轻松开握住赖柔的手,她紧咬着唇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走到外面。
    “奉御,你带人进去吧,阿姊……阿姊要尽力一搏,生下那个孩子。”
    盛姿让开路,略一抬头,就看见了银亮若刺的圆月,她轻声道:“就叫‘安’,那孩子若是能生下来,就叫‘启安’。”
    启斐走过来抱住她,盛姿没有推开,她太累了,膝盖虚软,喘不上气,脚步似有千斤。
    她现在才开始意识到死别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从现在开始,到她去世,她永远、将只能于梦中见到阿姊。
    原来极度在意的人离别时,是这样痛彻心扉。这还只是第一夜,她冥冥中知道,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当时间把思念累积,每一次情绪爆发都将是切骨的哀痛。
    当年雨珊和桑邈,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想起曾经的人,盛姿心痛到不能呼吸,力竭得根本走不动路,脚一软,摔坐过去,居然都没力气起来,启斐赶紧去扶她,才发现她晕了过去。
    启斐轻呼一口气,或许此时昏过去,对盛姿而言并不是一个太坏的事情。
    赖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三四岁时母亲便去世,赖侍郎一直也没再续弦,府中虽然也有妾室,但赖侍郎并不让她们照顾嫡女,赖柔平时都是府中乳母照顾。
    赖侍郎公事繁忙,到了五岁,府中其他女孩都开始学起识字女红,她却因为身边人疏忽而耽搁了,还是后来祖母把她接到自己身边教养,这才开始和其他世家女子一般学习各项。
    换作其他丧母又被父亲疏忽的孩子,也许要么娇纵外横要么胆怯懦弱,然而赖柔并不是一个会因为环境而改变自己的人。
    她是从不肯自弃的人,从几岁时到后来皆是如此。
    虽然开蒙晚,但赖柔聪慧细致学得极快,等到了和兴帝给两位公主选伴读的时候,赖柔已经是京城中品行才学都小有名气的娘子了。
    盛姿认识赖柔十年,她从不在任何不利处境中抱怨,似乎天性论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相比起疼惜更多的兰湖,赖柔才是盛姿更可以偶尔相诉心绪的人。
    她总是愿意细致地听,轻声慢语地抚平人心中的焦躁,如水一般,温润包容,又蕴藏力量。
    这样的人,从不让别人操心太多,甚至连早产出血时,还和自己身边人简单交代丧仪如何处事,以免他人无令难为。
    盛姿听桂枝说起前几个月赖柔便心中不安,时常吩咐她们万一真有不测,六尚怎样各司其职时,几度抱起身边启安泣不成声。
    若非她闭门拒客,阿姊何以如此劳心劳神,若非阿姊相护,她如何在这几月安稳度日。
    盛姿摸了摸启安皱巴巴的小脸,这是个小公主。
    因为早产,长得那样弱,还不足两掌大。盛姿给她取这样简单直白的名字,希望她可以平安长大,不再如她阿娘一般懂事,而是随心顺意,光华耀目。
    赖柔丧期过了三月的时候,百官开始提起立后之事。
    毫无疑问,赖柔的去世引起了很多人的不安。
    新出了英国公的赖氏再次呈现没落之势。新一代的子弟尚未成长起来,老一辈在朝者却已经青黄不接,而唯一的依仗又新丧。
    就算是有两个孩子,但毕竟年幼,在新生儿存活率不高的时候,能否长大成人尚未可知,尤其皇帝又偏宠惠妃,两个孩子就算长大了前途如何亦是未知。
    赖氏出的皇后其实是一枚很好制衡朝廷的棋子。
    英国公兵部出身,年轻时也打过几次小仗,虽然在军中略有些地位,但也不多。其人寡默固执,颇有风骨,虽然不能讨得上位者喜欢,却也是比较信任的。
    赖氏是快没落的百年世家了,这样的家族出了皇后,既不会给寒门新贵太大压力,又不会让世家们过分得意失了分寸,能让很多人安心。
    如今失了这颗制衡的棋子,自然也勾起了很多人想要浑水摸鱼的心思。
    有些朝臣不知如何地权衡利弊之后,居然还推荐盛姿继立为新后,这样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但在数股不同意见势力之间亦不算微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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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御,正五品下,尚药局最高上司,负责皇帝身体,一般由太医兼任。
    侍御医,从六品上,也负责皇帝身体
    太医令,从七品下,太医署最高长官,负责诸医疗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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