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听说有一位白绫缚面的仙娥,送了东海水君一壶桃花酿做贺礼,自称是在我的桃林里头当差的?还说那仙娥自称是九重天上太子夜华的亲妹妹,几个老神仙去九重天上打探了半月,也没挖出来夜华君有什么妹妹,后来又跑到东海水君处证实,原来那仙娥并不是位仙娥,却是一位男扮女装的仙君,因同夜华有些个断袖情,才堂堂男儿身扮做女红妆,假说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抽了抽嘴角:“东海水君其人,真是风趣,哈哈……真是风趣。”

    能亲手来调养那西海大皇子的仙体,以报答墨渊,我十分感激折颜。可他此番却一定要给我安个男子的身份,再将我推到一位断袖的跟前去,令我微有惆怅。颇后悔既没了四哥在前头顶着,那日东海水君的满月宴,我便不该祭出折颜的名头来。

    折颜眼风里斜斜一瞟,我望了回天,摇身化作一个少年的模样,面上仍实打实覆着那条四指宽的白绫。

    煎熬了个把的时辰,总算到得西海。

    折颜端着一副凛然的上神架子直直将我领进海里去,水中兜转了两三盏茶,便瞧得一座恢宏宫邸大门跟前,西海水君打头的一众干西海小神仙们盛装相迎的大排场。

    因我是被折颜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亲自领进西海的,即便他口口声声称我只是他座下当差的一位仙使,那西海的水君也没半点怠慢我。依照礼度,将折颜恭请至大殿的高位上,仔仔细细地泡了好茶伺候着,又着许多仙娥搬来一摞一摞的果盘,令他这位上神歇一歇脚。

    折颜歇脚,我自然也便跟着。

    我的二哥白奕在万儿八千年前,有段时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诗来与我切磋。其中有一首便是一个凡人们公认的虽无德却有才的大才子写的,全篇记不得了,只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叫做“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二哥细细与我解释,说诗人远走他乡,多年杳无音信,此番归心似箭,回得故乡来,可离家越近,却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的消息。这两句诗,将诗人一颗想往又畏惧的心剖白得淋漓尽致,非大才不能为尔。那时我听了二哥这一番话,心中并不苟同,只觉得这诗人思乡情切却又裹足不前,乃是他略有变态,正常人显见得是不能做出这一番踌躇模样来的。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两句诗的深意,才晓得做这首诗的凡人并不是个变态,确然有几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西海水晶宫的大殿之上,怀中揣的,便正是一颗近乡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见着墨渊的魂,又害怕立刻见着。

    折颜并没歇多久,闭着眼睛喝了两口茶,便提说须得走了。因他是揣着上神的架子说的这个话,西海水君即便有那个心想留他一留,也碍于他不苟言笑的凛然神色,只得招呼一众干的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后拥地呼啦啦将他送出去。

    送走折颜,西海水君持着一派忧愁的脸,谦谨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亲自领了我去见他那大儿子叠雍。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浑身上下紧紧崩着,生怕见着那叠雍时作出些失仪的形容。

    第十八章(2)

    我窃以为,墨渊既将魂魄宿在西海的这位大皇子的身上,那这位大皇子周身的气泽,总该隐隐约约令我感觉些亲切和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该因了墨渊的魂魄而染上些许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两个宫娥柔柔推开,我尾随着西海水君踱进去,见着半散了头发歪在榻上发呆的叠雍时,一颗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这个病弱青年,眉目虽生得清秀,可气派上过于柔软,一星半点也及不上墨渊。那形于外的周身的气泽,也是软绵绵的模样,没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让人相信他身上竟宿着曾在四海八荒叱诧风云的战神的魂魄,正有如要让人相信公鸡能直接生出一枚煎荷包蛋一般的难。

    想是墨渊的魂魄实在睡得太沉,一星儿也没让这叠雍得着便宜,沾染些他沉稳而刚强的仙气。

    西海水君在一旁语重心长地絮叨了许久,大意便是告知他这儿子,他面前立着的这一位瑞气千条的仙君,便正是折颜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后他这几百年不愈的顽疾,便全全地仰仗这位仙君来打理,望他能怀着一颗感激的心,小心配合于这位仙君。

    唔,“这位仙君”勘勘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实在絮叨,我同叠雍无言地两两相望。

    伺候叠雍的小婢女搬了个绣墩置到床榻跟前,供我坐着同叠雍诊脉。我颤抖着一只手搭上他的腕后,这一部脉不虚不实,不缓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颜所说,再正经不过的脉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赶紧地凑过来:“小儿的病……”

    我勉强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领着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将殿中的一众干闲人支开,乃是为了使追魂术探墨渊的魂。追魂术一向是个娇气的术法,又势力。若非修到了上神这个阶品,纵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将它使出来也是一百个不可能。且使的时候必得保持方圆百尺内气泽纯净平和,万不能有旁人打扰。

    自我进殿始便一心一意发着呆的叠雍轻飘飘扫我一眼,我朝他亲厚一笑,一个手刀劈过去。叠雍张大眼睛晃了两晃,歪歪斜斜横倒在床榻上。

    许多年没使追魂术,所幸相配的咒语倒还记得清清楚楚。双手间列出印伽来,殿中陡然铺开一团扎眼的白光,白光缓缓导成一根银带子,直至叠雍那方光洁的额头处,才隐隐灭了行迹。我呼出一口气来,小心翼翼将神识从身体中潜出去,顺着方才导出的银带子,慢慢滑进叠雍的元神里。这一向是个细致法术,稍不留意就会将施术人的神识同受术人的元神搅在一起,半点马虎不得。

    叠雍的元神中充斥的全是虚无的银光,虽明亮,却因是纯粹的明亮,便也同黑暗没什么分别。我在他的元神中纠缠了半日,也没寻到墨渊的沉睡之地,来来回回找得十分艰辛。正打算退出去再重使一趟追魂术时,耳边却悠悠然传来一阵熟悉的乐声,沉稳悠扬,空旷娴静,我竟依稀还记得,调子约莫正是那年冬神玄冥的法会毕时,墨渊用太古遗音琴奏的一曲大圣佛音。我心中跳了两跳,赶紧打点起十足的精神,循着乐音跌跌撞撞奔过去。

    却在被绊倒的一瞬,大圣佛音噶然而止。

    我一双手抖抖索索去摸方才绊倒我的东西,触感柔软温和,似有若无的一丝仙气缓缓爬上手指,在指间纠结缭绕。神识流不出眼泪,却仍能感到眼角酸疼。我的眼中脑中皆是一派空白,此时我抚摸的这个,正是,正是墨渊的魂。

    可墨渊的魂魄却沧桑成了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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