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胳膊上压着拇指粗的针头,加压的泵抽出金色的液态电子云,将血管都抽得发紫。
    电子云一滴滴地没入叶既明的身体里,那人的脸色始终不见好转,周身滚烫,高烧不退,仿佛滴水救不了海的干涸。
    不该这样。
    他们是最亲的血脉,他的电子云,应该可以帮到哥哥才对。
    “别白费力气,没用了。”
    刘眠终于看不过眼,伸出手,拔出那根沾了血的针头,取了块药棉,按在方宸的伤口处。
    “...什么意思。”
    方宸嗓音嘶哑,太久没说话,骤然发声,喉咙如同老旧的机械,听着生了锈。
    刘眠拎着方宸的衣领,把僵硬成石头的青年扔在床的另一侧,压他肩膀,逼他躺下休息。
    “温凉走了,既明重伤,我不想再额外照顾一个精神崩溃的疯子。”
    说着,刘眠打了一小盆水,沾湿了手帕,搁在叶既明的前额。温度骤降,模糊的神志似乎淋了场清爽的冷水,叶既明睫毛微颤,似乎要醒转。
    “继续睡吧,没什么要紧的事。”
    刘眠捡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让他暂且安心,然后才扶着他的背,捏了一片药,塞进他的双唇间。
    那药方宸也尝过。
    很苦很涩,舔一下就会打一个寒战,止不住地反胃。
    可叶既明却好似习惯了一般,喉结微滑,轻易将苦药吞吃下去。
    刘眠守着床边坐了一会儿,直到额温慢慢降下来,他才重新扶叶既明躺下,为他轻轻盖好被子。
    刘眠看上去并不像是会照顾人的类型。可此刻,他的动作极为熟练,利落又温柔,像是这么多年里,他每日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见方宸怔怔地盯着自己看,刘眠朝他走去,没好气地掐着方宸的下颌,逼他张嘴,塞进一片营养药。
    刘眠视线冷峻,表情不带一丝温度,宽阔的肩背却挡住了刺眼的日光,让人无端地觉得安心。
    方宸仰头吞了药,轻轻说了声谢。
    “顺便而已。”
    刘眠淡淡地说,视线还落在叶既明身上。
    方宸也看向昏睡中的叶既明,问道。
    “哥的身体一直这么差吗?”
    “你们该有心灵感应吧。既明能瞒得过所有人,大概是瞒不过你的。”
    “嗯。他的身体很弱,像是...”
    像是一根纤细无定的线,茫然飘在风里,随时会从当中最细处裂开。
    只要一想,方宸的心窝就像被人重重揍了一拳,疼得他头晕眼花。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s级向导吗?”
    “s级向导,有且只有温凉一个人。以前没有,以后,也很难再有第二个。”
    刘眠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柜。这是楚肖云为叶既明单独开辟出的一间诊室,这间上了锁的书柜,里面放着的,都是叶既明这些年的病例诊断。
    刘眠按开一枚暗锁,从里面取出一个暗黄色的文件袋。文件袋口印着红色的‘销毁’二字,时间,是三日后。
    刘眠捏着文件袋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它交到了方宸的手里。
    “本来想着,在我们俩死后就毁了的。”
    掌心落了沉甸甸的文件,足有半个手掌那样厚。而刘眠所说的‘死后’,更是让方宸心悸难耐。
    他也很想知道。
    哥哥和刘眠在隐瞒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方宸慎重缓慢地抽出一张纸,上面,是叶既明的体检报告,略去各色理化指标,最下面的结论,只有四个大字。
    ‘a级向导’
    检测时间,是地心大陆新1年。
    “那年,‘叶既明’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大陆上。”刘眠说,“以前,它只是一个化名。是不能走出地下室的方昭,以远程助手的身份替方延年进行试验与数据处理的一个假身份。”
    “...哥,十年都没有真正离开过地下室。”方宸慢慢地握住叶既明的手,“因为他要照顾我。”
    此刻,过去的记忆汹涌而来。
    他们是同卵双胞胎。
    方昭先自然分娩而出,而方宸却因为母亲宫缩无力,多在她的体内待了十个小时。
    不知是否因为在母体内待得过久的时间原因,方宸体内的电子云格外浓郁,狂暴、无法自控。相应地,母体的营养和能量仿佛也被这个小孩子吸收殆尽。
    慕清秋只来得及抱了抱两个孩子,甚至,只能撑着为方昭取了名字,便在疲累中死去。
    方延年对慕清秋从来深情,一辈子除了科研便是一个她。他一直懊悔,没能成功阻止长官将她怀孕的妻子送到核辐射室内进行作业,现在她死了,方延年几乎将所有的懊恼与悲愤都发泄到自己与小儿子身上。
    他准备好了殉情的器械,打算带上小儿子一起死,可大儿子却扑在小儿子的身上,怎么也不肯下来。两个刚出生的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他们的面容是那么相像,灯光暖黄,翩跹如流,像是生命的颜色。方延年看着看着,泪潸然而下。
    他们是妻子生命的延续。
    孩子,不能死。
    方延年才拾起生的勇气,却发现小儿子周身萦绕着浓郁的电火花。婴儿连哭都颤抖,被巨大的能量折磨得奄奄一息。
    在这之前,人类从未有携带原子核与电子的先例,方延年很害怕,他们会被长官囚禁起来、甚至被解剖实验。
    趁着还没有人察觉异样,方延年抱起两个儿子就跑,直疯跑到他居住的老旧地下室,将刚出生的婴儿藏在里面。
    谁料,方昭已经被录入户籍了,长官还在询问第二个孩子的情况,方延年只得撒谎那孩子被闷死了,尸身,已经火化了。
    他以大儿子身体不好为由,没有将那孩子送到西境科研机构的统一育儿所去,而是自己喂养。
    说是喂养,其实方延年并不擅长照料孩子。喂奶差点插进鼻孔里,尿布换得满地都是。方昭慢慢长大一些,无奈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喂养弟弟的责任。
    幼小的方昭一直知道,他的弟弟不是正常人。
    有时,父亲会带自己出门,却把弟弟留在阴暗的地下室。
    那孩子一直被锁着,手脚带着铐,皮都卷了好几层。
    方昭心疼弟弟,好心想帮他松一松,却被那孩子的电火花灼伤,直接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看见小孩子坐在他身边抹眼泪,边抹边抽噎,双手死死地拽着他的手,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喊‘哥哥’。
    方昭自己也是个小孩子,眼睛一热,便抱着他哭成了一团。
    他们从白天哭到黑夜,哭到失声,直到父亲来了,看两个白团子哭成了花猫,又想笑又心酸。
    他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给两个孩子洗澡。
    方昭在浴缸里跟弟弟玩作一团,忽然,他抱着小鸭子,仰头问方延年,弟弟叫什么名字。
    方延年心头一酸,说,弟弟没有名字。
    见小儿子又要哭,方昭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小鸭子送了过去。小儿子立刻不哭了,泪珠还挂在脸上,眼睛却是弯着的,又懵懂地喊了一声‘哥哥’。
    方延年摸摸懂事的方昭,温声说,要不给哥哥给弟弟起一个名字。
    方昭想了想,立刻指着地下室那方窄窄的换气孔。
    方延年哭笑不得,想着果然是小孩子,看见什么说什么。可没想到,年幼的方昭奶声奶气地,说了一个字。
    ‘天’。
    方昭说,希望有一天,弟弟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完整的天空,而不是被切成一块一块的月亮。
    方延年被震了震。
    过了很久,他才拉起兄弟二人的小手,认真地说。
    那就叫方宸。
    这是方宸记忆里,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笑。
    后来,父亲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甚至见面的次数要按年来计算。
    “方老师不是讨厌你。”刘眠安静地接了话,“最开始,他只是睹物思人,害怕看见你这张几乎跟师母一模一样的脸;再后来,他是因为利欲熏了心。”
    由于核试验体越来越多,向导哨兵已经成为了研究热门。方延年本是默默无闻的底层科研人员,却因为在这方面颇有见地,被西境军总指挥提拔,一夕翻身。
    方延年最初的研究,也只是为了替方宸续命;可后来,荣耀加身,权力在手,他便忘了科研的初衷。为了研究进展,他甚至抛弃了伦理和善恶观,变得极为激进。
    方宸点点头:“但我当时不知道,过得很痛苦。那几年,我的生活里,只有哥。”
    方昭作为优秀的高级向导,他本不必一直被锁在这间窄窄的实验室里,每日与一个怪物时时相对。
    可方昭没有一日放弃过方宸。
    他给方宸喂饭、教他认字;他会在起风的雷雨天默默地锁住因为电子云狂暴而失去理智的方宸,会在风雨过后的夜哄他安睡,帮他摘下镣铐,替他在伤口上涂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不抱怨、总是温柔。
    方宸是方昭养大的。
    他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几乎都来源于他的哥哥。
    “在我心里,他就是那朵在窗台上的那朵花。”
    方宸想。
    那是,暴风雨来临时,唯一不会被吹倒的存在。
    “有时候我会想,就这样跟哥住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有一天,哥忽然离开了。其实也没有很久。五个小时?六个小时?记不得了。可对我而言,就像是半辈子一样漫长。那天,我药物注射过量了。我想,如果哥也不要我了,我就死了吧。”
    方宸声音带了丝颤,刘眠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
    “...后来,哥回来了。我抱住他,不知道啰啰嗦嗦地说了什么混账话,然后晕倒在他面前。等我醒来,哥已经帮我准备好了上路的背包。”方宸眼神转向角落里那跟着他越狱的军绿色背包,视线带着怀念,却变得更悲伤,“...他说,总指挥亲自挑选了一支向导小队,要进行秘密训练,去东陆执行任务,打击敌军。他已经通过了选拔,获得了名额,并且,成为了这个小队的副队长。”
    “嗯,原十三队。”刘眠说。
    方宸眼睫微微垂了下去,将叶既明的手握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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