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隽还记得一件事,农历春节一到,她们离开英国的日子也就快到。他不知道她们在旧金山如何过年,但气氛应该要比这里张扬不少。这里始终是新地方,过一个春节就像是围炉夜话,聚在自己的小灶边嘘寒问暖。就算不及远方热闹,大家也没有特别低调,他们清早起来就到门廊悬灯笼、滚对联,齐心协力捧一盆金桔到外面,往枝叶挂满利是。
    年味从这里越传越浓,这下爵禄街的人们都知道现在是中国的农历春节。有华人在的门户已经张贴剪纸、烧香拜佛、驱鬼迎神,华人要让洋人加入庆祝,最好的办法是派发利是,祝愿他们兴旺发财。哪个到伦敦摸爬打滚的洋人不是发了疯地喜欢钞票,在他们眼里,发财肯定好,这个时候的华人都是清一色古老风水师,接了就灵验,要乖乖听他们话。
    大年初一,泰丰龙门口烧了鞭炮,那鞭炮是跨年以后留下的好东西,一烧就成漫天吉祥的烟、满地喜庆的纸。泰丰龙里面,陈隽手握线香,十八柱抓在手里,分太散不好全部燃烧,捆太实也容易先亮后黑,他刚好掌握力度,火机一燃,对着香头里里外外转几圈,火聚拢,他扇一扇扑灭,朝天官、菩萨、祖先、土地公、门神、灶君各上三柱。第一滴香灰坠炉以后,他洗洗手,从灶君所在的后厨开门出来。鮜續zhàng擳噈至リ:po18cg.com
    按照老一辈的讲法,用心上香供神的人会得到保佑,但事实上他从小到大都不喜欢上香,更别提用心了。陈生常常要求他这样做,要求不成就拿祖先那一套逼迫。陈隽知道上香并不是非他不可,他不做,父亲就会叹口老气去做,久而久之两人有了共识,逼是没用的。不过逢年过节倒是一个例外,陈隽主动这么做为的是把气氛弄得和和睦睦,他心里清楚,父亲只有在这时闻到线香味才会心满意足地到后厨炸花生糖。
    几个小时之后,花生糖晾干凝固,陈生取几张吸油薄纸和几个漂亮盒子,把糖物扎扎实实垫在里头,盖一盖,放泰丰龙纸袋,托人打包送走。陈隽到歌舞厅,把其中两盒花生糖分给丁六和梁达士,丁六二话不说就吃了起来,吮指吮得津津有味。另外两盒由珍珍拿到旅馆,此时裘子颖和阿加莎正好在一间房,她送了以后接过阿加莎的红包,开心离去。
    阿加莎把花生糖放到书桌上,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说道:“这个时候报社已经派人跟进旧金山华埠小姐的活动了。”
    裘子颖记得这个近几年旧金山兴起的新年活动,“姆妈看过一次,她说台上手推波和旗袍,台下镁光灯和眼睛,很热闹。”
    “真遗憾,这次我又错过了。”阿加莎听着觉得有意思,她才搬到旧金山不到一年,还想去见识见识。
    裘子颖笑说:“反正下一年我们就能看见。”
    阿加莎掀开窗帘,望着街道的布置,忍不住对比起来,问道:“伦敦的过年气氛没旧金山那么厚吧?”
    裘子颖也凑过去看,街上大大小小有了过年的喜庆红,说:“表面上看还是旧金山比较成熟,商会的话事权很高,他们弄的活动也明码标价。”
    阿加莎听出言下之意,笑了笑:“你意思是伦敦的华人现在这样做还比较民间。”
    裘子颖想到陈隽,预言道:“现下是这样,但他们以后肯定要招商,跟政府合谈,然后越做越大,越做越正式。”
    “你倒是越来越了解他们。”
    裘子颖转过头看阿加莎,停顿一阵,最终还是闭口不回。她打开桌上的盒子,闻到花生糖的甜香,花生糖表层一抹琥珀色,她们一人一块分了出去,吃进嘴里酥脆可口,甜味适中,越不粘牙说明糖熬得越好。陈生的手艺极佳,姆妈和善美老太婆在花生糖上面的手艺没那么好,但制作桂花糕和炸芋头酥绝对是横跨英美的佼佼者。
    吃过新年零嘴以后,裘子颖照样到邮局看来信,信件正巧在大年初一翻山越岭来到伦敦,她看一看邮票,图案还是龙的生肖,一九六四年正值绿龙之年,她回到旅馆,用钳子把邮票取下来,贴在日记本上。先前,裘子颖写信时挑起别的事情问起姆妈,话说在前头,她非常安全,不会跟哥哥一样那么神经大条地走散,然后她借此问起哥哥的生辰年月。姆妈回复,他比妹妹大两岁,属蛇相。她开始不确定了,许俞华与陈隽同龄,双双比自己大七岁,不可能属蛇相,而裘子杰只比自己大两岁,走丢那年十二岁,从年龄上来说根本不是一个人。
    临近下午,裘子颖带着疑虑一人到伦敦郊区与私家侦探会面,特意带上在泰丰龙新买的花生糖和糖莲子拜年。
    光稀薄如水,渗进来,颤颤悠悠的,格外清。侦探收下她带过来的好吃礼品,从抽屉拉出一本档案,不着急打开话题,摸摸下巴的胡茬,说:“我问你,在你们的新年密谋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不吉利。”
    裘子颖却答:“信则有,不信则无。”
    “所以说这是信仰,那我万一触犯你们的禁忌,我这老骨头第二天不就完了。”
    “侦探先生,你可以去隔壁那座教堂坐一坐回归自己的白人灵魂。我时间不多,你今天不讲,那我认为你就是没有成功,不必在这里耽误大家时间。”
    “你干嘛当真!”侦探想不到她那么直接,大笑起来,他也只是吊吊客户胃口,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事情。
    裘子颖希望知道答案,很认真道:“你每一句话我都是愿闻其详的态度,怎么可能不当真?”
    “好吧,”侦探忽然有些愧疚,也不闹了,摊开档案簿进入正题:“许俞华,英文名杰克,是英国的合法身份,拥有许俞华这个名字的人确实是许志临和玛丽娜收养的儿子,收养手续没有问题,白纸黑字清楚分明,经过福利院传教士盖章敲印,上面还有他们夫妻二人的签字。玛丽娜是英国人,许志临和她结婚拿到合法居留,他们收养的孩子理应得到合法身份,这个完全没有错。”
    裘子颖捏着掌心,点头:“然后呢。”
    侦探发现她的变化,依旧保持这个腔调和声音继续道:“我到莱姆豪斯的福利院探查过,你放心,我没有问,而是直接趁没有人的时候翻进去找本子,所有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串编号,你看到的那个孩子,他有一张相片,旁边的编号是一九五三零五二一,意思是他在这个时间被收进福利院。”
    “我和哥哥确实是在这一年走散的。可是我今早发现一个疑点,我的哥哥比我大两岁,而许俞华比我大上不止两岁。”
    侦探对着档案簿,棘手地搔脸,搔下巴,“记录中的许俞华是生于一九三六年,现年二十七岁,十四岁入读莱姆豪斯中学,十七岁毕业为许志临的商会做事。”
    “没错,众所周知,杰克和爱德温同岁,”她应和。
    侦探咕噜咕噜喝一瓶酒,即刻上脸,解释:“其实真正的杰克,也就是应该被收养的许俞华,他生于一九三六,但没有活到二十七岁,因为他早在所有收养程序批准下来之前就得了肝炎死去。一九五三零五二一和他是一个房间,里面六七个孩子,只有一九五三零五二一还活着,代价是受到不小的刺激。”
    裘子颖瞪大眼睛,颤抖着说:“所以,他顶替了这个身份。”
    侦探没有回复,把最后几滴酒喝完,建议道:“亲爱的,我给你一个忠告,他已经是许俞华,你没有必要揭穿和拆散,换身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应该非常明白。”
    裘子颖当然明白,多少人撞破头脑都是为一张宣判落地生根的纸,他们跟黑帮交易,在运输的过程中被紧闭的车厢闷死,幸运者抵达,不幸者死亡,抵达了还要还债,再提心吊胆地拼多几年。她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失落,虽然她的哥哥忽然出现在彼岸的英国,却也是熬出头来了。她没有认出他,因为他瘦了不少,眼神也完全不一样,只有第一次见面时产生一瞬间的熟悉感,而他感染肝炎也能逃脱痊愈,许是多亏他们中医世家早前给一儿一女养成的免疫力,新陈代谢极好。他没有认出自己,可能是不想,又或者是真的不记得。
    下午两点,侦探给了她一个小钳子和透明小袋,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事不宜迟,她趁早离开郊区,坐地铁来到音制品店。她还是没有见到许俞华,却忽悠了大邦,悄悄进入他的办公室。椅子上挂着一件衣服,她用钳子捏起毛发放到透明小袋,然后急匆匆奔到医院的dna鉴定科。
    五天之后,裘子颖得到了结果,二人的的确确存在血缘关系。基因确凿,她彻底慌了神,小概率事件果真发生,她不知道是藏着掖着还是该告诉父母,离开的日子更近,她六神无主,不知是走还是留。
    五天之后也就是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泰丰龙的神爷火烛通亮,门口人声鼎沸,个个穿红戴红齐齐敬神。陈隽和家人围坐一桌,三人正准备吃晚饭,碰巧门外有人进来传消息,叫陈隽到牛津街那边吃晚饭。他没有应承,但珍珍推了推他,这一推就是允许的意思,既然这几天他们一家人一起吃过这么团年饭,那就够了。在旁的陈生长叹一声,叫他停住,把今天做好的芝麻糖递他手里,拍一拍他的肩,什么也不说。
    到了牛津街,陈隽见玛丽娜和许志临都在等自己,把芝麻糖放到茶几上,进厨房洗个手便落座。他们三人一起等许俞华回来,不料后者在音制品店被裘子颖问话,迟迟未回到牛津街。
    大邦已经回家吃饭,许俞华正准备离开,莫名看见一个人。他探身看去,发现这人是裘子颖,奇怪一问:“你来这里搞什么鬼?”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牙关开始有一些打颤,寒意悄然升起。这样的反应不妙,实在不妙,熟悉的感觉来临,再过一会儿,汗要从额头冒起。她似乎发现,不给他走,他潦倒地扫过一排排碟片,撞进办公室。碟片落地,她的脚步也前进,紧跟在他的身后,进了那个办公室。
    “你有瘾。”裘子颖竟发觉自己如此镇定地说这话。
    许俞华坐在椅子上,还能忍一下,他觉得这人真怪,他死了还是没死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她的话就像晦涩的符文一样在眼前飘浮,搞得他云里雾里。她再三确定自己的哥哥有瘾,她应该以妹妹的立场责怪他,毕竟他们裘家人从来都一身正气。可是她并不能这样,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说分离就分离,何必唐突相认。
    终于,他还是憋不住,放弃对抗地撞在桌上,大喊道:“快,把那个药片从柜子里拿来给我。”虽然“紫色勋章”戒不了问题,但能以一时的振奋压住这个不舒适的戒断反应,哪怕问题会因此层层相迭,越积越多,他只管得住眼前。
    裘子颖被喊得手抖,她翻箱倒柜地找,终于把药片拿到手里。她呆呆地看着,还是没有给他,复杂地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许俞华不受控制地一会儿笑,一会儿撞头,眼球鼓胀发红,他趴在桌上颤颤地捂着胸口,痛苦道:“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陈隽。”
    “是他让你变成这样。”裘子颖忽然有了哭腔。
    “我爸和玛丽娜阿姨因为他罚我,从此再也没有回头路。你觉得可笑吧,一直是我在做丑人,我没弄死他就不错了……”许俞华呼吸急促,冷汗持续在流。
    裘子颖上前抚他脑门的汗,心急如焚,急得提高音量:“你不是自愿的,是不是?”
    许俞华不理解她的反应,只是虚弱地说:“别管那么多,给我药!”
    裘子颖见他实在难受,只得把药递给他,他狼狈地抓过去含在嘴里吞下去。她站在那里,推他走向更坏的局面,负罪感再度袭来。她不敢告诉父母,十年前的裘子杰如今变成这副模样。
    几分钟之后,许俞华开始头晕目眩,轻飘飘没那么难受,但还是趴在桌子,随便说胡话:“我看你们两个走挺近的,你是不是喜欢他啊,你要滚出英国就赶紧滚,别搞得他又来找我麻烦,我烦得很。”
    裘子颖终于掉一颗泪,尽量平静地说:“没有,我对陈隽一点感觉都没有。”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有人淡淡提醒道:“他们在等你回去吃饭。”
    裘子颖一下子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人。许俞华闻声而起,他恢复得差不多,勉强支起身子。
    许志临和玛丽娜还是没等到许俞华,便遣了陈隽到音制品店看看怎么回事。陈隽刚到就看见一地的碟片,在办公室门口听到裘子颖回应的一句话。许俞华没有心机再待在这里,撇下他们两个离开,叫一辆出租车载自己回牛津街。
    音质品店只剩下二人,陈隽看见她红了眼眶,问:“你在哭什么。”
    裘子颖冷冷道:“跟你没关系。”
    陈隽无话可说,即使心是难受的也不再问下去。时间一到,他要折回去牛津街,而她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眼睛更湿。他一看,心重重地停滞,还是没忍住抓着她低头亲了上去。这一吻半是温柔半是激烈,舌入口腔,一丝不苟地想要留下她的味道、她的记忆。裘子颖木讷不回应,比以往要更加茫然,茫然得不知所措,直到他尝到咸咸的泪水,放开之后跟她说走吧,她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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