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很好奇那个抽屉,在书桌最不起眼的一处位置,那份推迟很久才拿到的鉴定报告之前就被他放在里面,每次回宁湾时,她都会走过去有意无意地瞄一眼。
    在整个房子里,只有它是上锁的。
    但她从没有主动问过他,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好像,潜意识里就知道……
    一定和她有关。
    握紧钥匙,温声一步一步踱到桌前,又慢慢绕回座椅旁,冬日里煦暖的日光斜斜照进落地窗,又透过薄薄的窗帘,为原本凝寂的房间悄然铺上一层朦胧的闷抑,整个房间太空,太静,以至于她的呼吸也跟着发紧,盯着桌子最下面的方形抽屉,钥匙的银锐尖头无意识戳进手心。
    开。
    不开。
    开……
    不开……
    深吸一口气,蹲下,钥匙开始绕着一个方向转动,一圈,又一圈……
    直到啪嗒一声。
    她又喘了声气,其实这个时候还可以再锁上,还可以再把钥匙悄无声息地放回原地,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再给他拨通电话,然后撒娇作怪地问他卷子找不到了,这下可以不用学习了吧。
    ——一切都还来得及。
    脑子里冷不防闪过的念头。
    但手却由不得自己一样,拉开了它。
    垂眼先看到的是压在档案袋上面的黑色相机,很旧的款式,也很眼熟,开机时经典的滴答声瞬间带她回到了小时候,姚女士因为工作的原因,手边经常备着一台相机,只不过拍摄的内容从最初的工作相关,逐渐变成了对两个孩子的日常记录。
    她窝进沙发在看格林童话书,他坐到地毯上在摆弄游戏机。
    她扶着栏杆心怯无措地挪移在雪场边,他摘下雪帽快意淋漓地滑游在冰面上。
    她皱起小眉头嘴边杵着铅笔在算数学题,他早就写完作业神情寡趣地翻着课外书。
    她背着古筝笑眼慧黠地朝妈妈摇手拜拜,他勾起小提琴一脸不耐地催她快点上车。
    她手举果汁弯眼朝镜头大声喊新年快乐,他嘴咬可乐吸管似笑非笑地偏到镜头外。
    ……
    她穿着蓝色碎花布裙下楼的背影,她背着书包提步上车的背影,她靠向阳台围栏打电话的背影,她在舞房对镜练舞的背影,她在厨房偷喝红酒的背影,她在烛光前生日许愿的背影,她在操场上体育课的背影、她骑单车左右张望的背影……
    镜头里渐渐只出现了她。
    最后一张,也是昨天清晨前拍的。
    她背着厚重的登山包踩在雪坡上,手里的登山杖被她握得很紧,在霜白峭凛中她爬的很慢,也很认真。
    仰视角度,她被拍的像他的一片天,柔韧并存,温毅而生。
    他还在她的背影后、镜头前,竖起了大拇指。
    ——宝宝真的很棒。
    她突然就想到,他的十四岁生日,姚女士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指了指那个早就过时的相机。
    不需要送给他。
    他花原价买回了它。
    从此,它就这样静静躺在窄隙里,漫漫记录着他藏无可藏的孑然动情。
    悄声而又轰然。
    胸口猛地划过尖刺,又在鼻尖处泞成细涩酸痛,眼前早就湿濛一片,水渍点点滴到了屏幕上,她又用手心很轻很快地抹净。
    路泊汀……
    你……
    你喜欢我……
    喜欢了多久呢?
    凝了眼照片,又吸了吸鼻子,举起相机对准映入暖融的窗户,她也在镜头前竖起了拇指,指尖在阳光下微微发光。
    咔嚓,定格。
    它被拿出来见了光。
    胡乱擦了把眼泪,将相机放在桌子上,视线又移到压在最下面的那个鼓起的牛皮纸档案袋,黑色的绕线紧紧圈匝在纸扣上,封面没有任何的文字标注。
    温声咬唇看了它一瞬,伸手取出,绕线缠得实在太紧,她用手指抠了好一会才拨出线头,大脑刻意放空几秒,拆开了它。
    在一迭文件里,目光最先触到的是第一页的红字件头——刑事处罚人员档案。
    下面紧跟着温志强叁个字。
    温……
    心头突突一跳,眉梢带动太阳穴也无意识颤了一下,她快指抽出那张纸,跳入眼里的是右上角的黑白人像照片。
    盯着他的照片,脑海中自动搭接那些瞬刻的画面,大排档、工地马甲、醉气醺醺的男人,方圆脸五官很普通,但他朝她走来时,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是偏绿的琥珀色。
    生活里很少见到的瞳孔颜色。
    和她一样。
    呼吸猝尔快了起来。
    手有些抖,越来越抖,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去捋直那张纸,眼睛没有任何聚光地快速扫过,又像突然不识字一样,从头到尾,一字接一字、一行又一行地开始拆字眼。
    强奸罪?强奸了谁?
    故意杀人罪……
    又……杀死了谁?
    温志强……温声……温志强……
    温声……
    眼梢扫视的动作倏尔变得迟钝起来,但脑子又在疾速打转。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骗我呢?
    ——这不重要啊宝宝。
    看着,想着……
    她的背莫名就塌了下去。
    视线又落到被红笔圈出的拐卖儿童罪那几个字上,她不想乱猜的,但呼吸越来越沉,陷进胸口,她连吐气都觉得困难,眼泪紧接着又冒了出来,汩汩失控地掉在那些纸上。
    这次她没有力气去擦净。
    那些从窗户投进来聚在她身上的暖光,随着她的久站,慢慢偏移,她被钉在半明半暗的光雾里,就像那些原本在梦里明晰轻翩的映像,伴着梦醒时分,变沉变暗变淡。
    直到化为臆影。
    她的梦真的醒了。
    她想抓都抓不住。
    僵着手又飞快向后翻,哗啦哗啦,幅动很大,丝毫不顾那些文件会不会被扯破,甚至还有两张迭在其中的信纸被甩了出去。
    上河福利院领养档案的造假资料。
    李樊和温志强亲缘关系的调查信息。
    黎雨在旧金山的入学办理手续。
    黎雨。
    “黎雨……”
    酱酱。
    她盯着那个名字,恍惚中已经有十年没有听过了。
    本以为不再有任何交集的人,忽然又无故出现。
    无故?
    福利院几乎所有的小孩都知道,那个总爱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被美国有钱的父母领走了。
    ——“她是最幸运的孤儿。”
    两条腿像被拖进无形的沼泽,上身撑不起一丝力气地倒在桌边,她不是傻子,从他突然要去美国,从福利院碰到何让生和庵加河,从李樊的直认不讳。
    甚至,那天在大排档,何让生动完手后瞥向她若有所思的眼神。
    所有的所有,全都指向——
    强奸犯温志强是她的生父,杀人犯温志强是她温声的父亲,那个在饭馆门口随意性骚扰女生的男人,就是她生物学上带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
    而黎雨,就是他的亲妹妹、路家真正的女儿。
    他们都知道。
    他们早就知道了。
    后脑勺突然生疼,眼角也抽个不停,耳边回荡着嗡嗡的杂音,温声疲软地蹲下身,指甲抠进头皮,一点点地朝里碾,但还是无法缓解那股横生的慌然痛觉,胸口顶起绞心的痛,她又弓着背大口喘气,喉口冒起酸水,手指死掐虎口强忍住生理性反胃,在房门被陡然推开前,她低眼看到了那张信纸上手写的一句话——
    温志强拐走的路家女儿和阿声一起被送来了上河。
    拐走的路家女儿……
    拐卖儿童罪……
    “你怎么没去学校?”
    全身的热流一瞬冲上头皮,又凉了个透,她僵着身抬头,一张脸全没了血色,姚书文站在书房外,身上的大衣带着外面的冷气,以往脖子处得体优雅的丝巾松松垂塌在衣领的一侧,头发和她一样蓬乱,脸上戴着墨镜看不出什么表情。
    可她还是一眼就知道她哭过。
    抖着手本能地拾起地上那两张纸,又趁她走过来前,快手将档案袋塞进了抽屉。
    哐当——
    重新锁上。
    “里面放了什么?”
    温声滞着一双泪眼死命摇头,浑身也开始抖了起来。
    “妈妈……”
    姚书文伸手:“钥匙给我。”
    钥匙的尖头顶在手心,指腹朝里压,刺痛传来时,她侧过身藏在身后,继续摇头,不敢看她,也不敢让她靠过来。
    “温声。”
    心骤痛,这是姚书文第一次喊她的全名。
    “妈妈一直没过问你,”她的语速很慢,语气依然轻柔,但嗓音喑哑讷然,“那晚你说你在酒店大堂,你说哥哥的女朋友去找他……那个人是你吗?”
    话音带着少见的疲怠艰涩。
    “妈妈……”
    求你了,求你别问……
    “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开始的?”姚书文个子高,低腰靠近她,盯紧她,墨镜下一双眼发红恸碎。
    原来她对她也会生气。
    温声咬紧唇肉,她每问一个字,痛觉就加深一层,眼眶又酸又疼,但还是不敢看她,低下头只能嗫嚅地喊她:“妈妈……”
    “国庆?”
    “暑假?”
    “还是更早?”
    姚书文偏头看到她脖子的红痕,鼻息发颤:“国庆在宁湾的那个女生,是你吗?”
    一片濛濛湿气里,温声看到了她举着的手机,一高一低的侧影,她面色娇嗔地搂紧他的脖子拉近自己,他挑眉一脸坏笑地支起下巴就是不低头。
    但她还是蹭到了他的嘴唇。
    身后是设计奇彩的跳舞机。
    ——拍到什么不重要,被谁看到更不重要。
    眼前又跳过相机里的最后一张照片。
    她是他的天。
    半晌。
    “是我。”
    温声嘴角弯了起来,抬头看她,软茸湿塌的眼睫泞成结,又垂下眼笑了一声:“都是我。”
    “是我先喜欢哥的,很早就喜欢了。”
    “是我主动招引他的。”
    “是我先挑开关系的。”
    “是我。”
    她敛着的眼睛湿涟涟,点头时眉尖细颤,咽声渐缓,字字旦旦。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先开始的,和他没关系。”
    心里忽而一轻,呼吸也畅快了起来,好像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碎开。
    终于落了下去。
    哪怕由此,她被拖入绝渊。
    声音像被抽空,整个房间又沉又静,只有提包里的手机一直在嗡嗡振动。
    姚书文失神地凝着她,眼角滚下清泪,无声又破碎:“你不是我的女儿吗?”伸手转过她的肩膀,指腹擦她的眼泪,摇头喃声重复,“不是妈妈的女儿吗?”
    “是不是怪妈妈没有照顾好你……是不是因为我和爸爸陪你的时间太少了……”她的腰弯的更低了,从镜隙流下的眼泪滴到两人的衣服上,嘴唇直颤,“乖宝,你是妈妈的女儿吧?说话……”抬手摸她的脸,又哽咽地问,“说话啊……”
    如果……
    如果她愤怒,如果她斥骂,如果她痛哭,如果她绝望、如果她崩溃,如果她足够歇斯底里……
    而不是现在这样,脆弱、不安、黯然、衰疲、无力,像把所有的撕心裂肺拧成刺头转了个方向扎向自己。
    可能她的痛疚会少一点。
    她宁愿怪自己,哪怕知道面前这个用心养了十二年的孩子,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温声抵紧手里的钥匙,没摇头也没点头,她一直低着头,从此只能低下头,然后,就看到了姚书文穿的那双黑色的刺绣缎面尖头靴,鞋面用高定真金线勾出了几朵向日葵,很小的绣纹,但针法极细致讲究。
    她的每一双定制的鞋子都有向日葵的绣花。
    因为女儿喜欢向日葵。
    好疼……
    被她摸过的脸好疼,胸口好疼,鼻尖好疼,耳朵好疼,好像坠进深渊时,肉体从岩壁狠然刮碾过。
    哪哪都疼……
    然而,就算她如此遍体鳞伤和血肉模糊,也无法填平站在面前的人心里的怆洞。
    衣服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江乐橙打来的。
    “妈妈……”
    “妈妈,对不起……”
    手里的钥匙放在她的手心,目光移到她衣领处垂下的丝巾,想和以往一样替她重新整理,但手抬不起来,头更抬不起来,塌下去的背只能让她视线隐避地看向别处,“我今晚放学会回翠苑,到时候…到时候怎么处理……我都听您的,先别告诉哥行吗……”她后退一步,笑的很牵强,“……现在我先回学校,晚上还有考试。”
    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
    怎么跑出房间的她都忘了,楼道的冷风吹淡了一身酸涩,靠在电梯旁,墙壁上的纹路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扭曲,就像她这一路、这么多年一样。
    不真实。
    楼道被切断了电源,只有楼梯上行的红色数字不断晃过。
    29.
    30.
    31.
    温声盯着数字,擦了擦眼泪,慢慢站直身子。
    33.
    34.
    35.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脚下无意识一转,躲到了旁边的盲区。
    滴。
    下一秒,眼前就飞快横过一道修长身影,紧接着,她就听见,房间里传来的轰然钝响声。
    咚——
    “妈……妈……”
    “妈,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
    “求你……求你别告诉她……”
    她支在墙上的背慢慢下滑,两个膝盖也跌到了地上,眼泪又涌了出来,但现在,楼道内所有的黑雾和冷气全都褪开,为她主动空出一片暖穹。
    他也是她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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