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澄收刀,憋着一肚子的邪火,转身走了。走没两步,他又见到了那个名唤“雪娘”的女人。她还是捧着那盆脏衣服,正倚在门边,身姿袅娜,正在和站在门内的陆少微说话。颜澄眯起眼睛,放轻脚步走过去。
    雪娘声音轻柔地说道:“......听说仙人神通广大,能点石成金,服了您的丹药,延年益寿......”
    陆少微但笑不语,雪娘接着道:“奴家......”
    “聊什么呢?”颜澄手扶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影将窈窕的雪娘整个罩在里头。
    雪娘干笑两声,捧着她的那盆脏衣服急匆匆地走了。颜澄皱起眉头,看向陆少微。陆少微正望着雪娘离开的背影,沉默不语。
    颜澄突然又想起刚才那群小子说的浑话来,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陆少微的模样。
    陆少微是真的不高大,甚至可以用小巧来形容,他站直了最多也只到颜澄的下巴,身板更是瘦小,裹在宽大的道袍里,显得衣服空荡荡的,格外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陆少微脑袋圆圆的,除了眼睛大,鼻子嘴巴耳朵,哪里都小小的。
    他又是灵动的,颜澄和他熟悉了,看他蹙蹙眉头皱皱鼻子,就知道他在想坏主意。
    “你看我干嘛?”陆少微茫然地问。
    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颜澄浑身一震,连忙撇开脑袋,抬手揪了揪自己发烫的耳垂,嘟哝道:“没看你。”
    陆少微看着他的后脑勺,拖长声音道:“你不对劲哦。”
    颜澄嘴硬道:“没有。她和你聊什么了?”
    陆少微若有所思道:“聊了点儿闲话,她说了说她的身世故事罢了......”
    入夜,丹炉从不断火,烘烤得室内暖融融的,料峭春寒全被挡在外头。陆少微躺在床榻上,思来想去,原本觉得再过段时间才能收网,但这雪娘一来,好像事情就有点变化了。他翻了个身,朝颜澄问道:“陈大力是不是让你去打西寨。”
    目前洪涛山下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个寨子人马较多,因着那个寨子在西边,他们在东边,便这样“西寨”、“东寨”地叫着,颇有种两相对峙,争个高下的感觉。
    自从入了春,颜澄便被陆少微赶下了床,让他打地铺。此时,颜澄正躺在垫了干草被褥的地上,“嗯”了一声,突然又道:“你......你对断袖怎么看?”
    陆少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没怎么看,和我又没关系。”
    “哦,”颜澄怅然若失道,“那你觉得一个人,他原本一直爱慕女子,有没有可能,突然就好男色了。”
    “有吧。”陆少微敷衍道。
    颜澄还想说,陆少微几次三番想把话头扯回来正事儿上都没成功,烦躁起来,翻身坐起来,抬脚踢了踢颜澄支起来的腿,说道:“你好哪个男色了?”
    颜澄连忙摆手:“不、不是,我没有......”
    陆少微将寨子里这群歪瓜裂枣一个个想过来又想过去,最后道:“也就那个二狗子长得清秀周正些,你喜欢他?人家还小呢,你作孽。”
    颜澄一下猛坐起来,连忙道:“不是!”
    陆少微往前一坐,一巴掌拍到颜澄脑袋上,拍得颜澄一愣,他又猛地拍了一下,拍得砰砰响,像拍夏日里的香瓜似的,脆生生。
    颜澄抱住脑袋,倒吸气道:“疼!”
    “你醒醒!”陆少微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做什么呢?正事儿不想,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傻吧,回头彭六和陈大力合伙把你脑袋削了,我可没本事给你起死回生。”
    颜澄脑袋埋着抬不起来,翻身起来冲出去了。
    第二日,满寨子里都知道了,颜澄冒犯了陆仙人,仙人先前还觉得颜澄有仙缘,把他留在自己屋里侍奉左右,现在颜澄手底下有人了,拿起架子来了,仙人就不再对他青眼有加了。颜澄卷铺盖从陆少微屋里挪出去了,陈大力表面做和事佬,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仙丹他一个人都不够吃呢,生怕颜澄瓜分了他的。
    再没过几天,颜澄就领命带人出去了,目标就是西寨。
    只要把西寨打垮了,洪涛山下这一片就数他们独大,卧榻之侧,再无旁人酣睡。陈大力与颜澄合计了一下,打算由颜澄领人一路绕路到西寨后方,看能不能找到机会,给他们下一把蒙汗药,如果能智取,就不必硬攻。
    陈大力成竹在胸,颜澄表面奉承,实际上压根儿看不上他这满是漏洞的计划,但还是大张旗鼓地点齐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寨门。陆少微扒在窗口往外偷偷瞧,只见颜澄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戴上了陆少微给他做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嘴唇紧紧抿着,下颌角线条也格外锋利,显得不近人情。他一骑当先,后面跟着他的一群人倒也有模有样。
    颜澄是拿练禁军的法子来练兵的,杀鸡用牛刀,只要用得好,杀起来也顺畅。
    转眼间,一行人便出寨子了,扬起了阵阵烟尘。陆少微现在已经甚少想起颜澄从前的身份了,偶尔想起,也会好奇,颜澄当初打马从御街上扬长而过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也像如今这样杀气腾腾吗?
    颜澄几乎把听命于他的人都带走了,寨子一下子就空去了大半。
    他前脚走,雪娘后脚就来敲陆少微的门,捧来了一碟子新鲜做出来的糕点。粗糙的瓦碟,上面摆着三个捏得精致的寿桃包子,热腾腾的香喷喷。
    三日后就是陈大力过生辰。
    雪娘笑道:“做了几个试试手,有豆沙馅儿的,也有肉馅儿的。仙人肚肠清爽,想必不爱吃肉的。我在豆沙馅儿的尖尖都点了红点,仙人不要吃错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一边在写,一边在调整剧情,想尽量让两条线的剧情节奏同步起来。
    这篇文着实费脑子。
    会坚持至少隔日更的!感谢追更评论收藏的宝贝们!
    第五十二章 情起(副)
    既然叫做西寨,自然就在西边。
    颜澄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寨门,就直直往西走,不过快马加鞭了半日,便下令停军驻扎。驻扎就要吃饭,因着路途并不远,他们带的干粮很少,负责煮大锅饭的厨子拿着锅就来找颜澄。
    “颜二哥,咱们带的吃的不多,现在吃完了,过几天吃啥?”
    颜澄找了个高处,翘着腿坐在石头上,叼着一根草梗,借着太阳下山前的最后一抹夕阳,看着远方。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别担心,不会饿着大伙儿......”
    他话音刚落,远处天际飞起数个小黑点,像是归巢的飞鸟。
    颜澄从石头上跳下来,一把将厨子的锅抢过来,握着刀往上敲了两下,敲得“砰砰”响,惊得正在休憩打闹的人都蹦起来了。
    “快吃饭,”颜澄说道,“吃完动身!”
    有人问道:“继续往西走是吗?”
    颜澄随手把锅塞回给厨子,说道:“不是,往回走。”
    空了大半的寨子热闹不减,原因是陈大力要做寿。不是什么整寿,但陈大力很想搞些排场。他前头几十年天天都在宰牛,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生活。如今是手底下有人,床上又有人,穷人乍富,总要享享清福。
    寨子里比过年还热闹,烹牛宰羊,一坛一坛的酒抬出来。雪娘亲手蒸了两屉寿桃包子,一半豆沙馅儿,一半肉馅儿,精致小巧又香气扑鼻,勾得人食指大动。
    酒过三巡,陈大力听着流水般的祝寿声,满面红光。雪娘穿着新裁的裙子,描眉点唇,显得越发婀娜多姿,摄人心魄。她亲手挑拣了几个捏得最漂亮的寿桃包子,要奉上去给陈大力彭六他们几个。
    “且慢。”陆少微说道。
    整场宴席期间,陆少微一直没说话,只坐在旁边兀自小口地喝酒。这会儿他突然发话,大家都看向他。
    雪娘愣了愣,笑着说道:“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趁热......”
    陆少微抖了抖宽大的袖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娘子有寿礼献上,我也有。”
    说罢,他抬手轻拍两下,得了他吩咐的二狗子捧了一个坛子上来。陆少微接过来,揭开封口的红布后,一股清香盈满于室。
    陈大力兴致勃勃地问:“仙人,这又是何仙物?”
    陆少微笑道:“不是什么仙物,不过是葛根酿成的汁罢了。补血益气,正适合醒酒。涤尽酒气,再吃娘子做的佳肴,必定更能解其中之味。”
    他这一介绍,众人果然分辨出了属于葛根的淡淡甘苦,待人拿了碗来,一碗一碗浅褐色的野葛汁便逐一奉到众人面前。陆少微捧起自己的那一碗,仰头一饮而尽,众人见状,也都饮尽了,唯有雪娘踌躇不定。
    陆少微看向她,问道:“娘子为何不饮?”
    雪娘垂目避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饮尽,重新将她的那些包子奉上,大家谈笑风生,吃了起来。不多时,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阵喧哗声,陈大力喝酒喝得面酣耳热,眼神朦胧地问:“什么声响?”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未站直便捂住腰腹弯下身去,大声呻吟着喊疼,没等有人反应过来要去扶他,他便惨叫着歪倒在地上。面前的桌子被他推得翻倒,酒杯包点滚了一地。很快地,陈大力安静了,脸朝下伏在地上不动了。
    彭六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喊着“大哥”冲过去,没走出两步,他也开始腹痛起来。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雪娘,喊道:“你这贱人!包点里面有毒!”
    突然间,席上有将近大半的人都在嗷嗷喊疼,但都没有陈大力这样立时倒下的。
    雪娘吓得往后踉跄,扶住桌子,边摇头边说:“不是......我明明没有......”
    陆少微正好站在她身后,伸手抵住她的背,扶住了她。她一个激灵,猛地转身,看着陆少微,说道:“是、是你......”
    外头声响更大了,隐约听着像是喊杀之声。
    只是席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无心去管,大半的人都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剩下的人里,又有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的,只剩下一小撮人仍旧无碍,只是突逢此变,都傻了,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受了牵连,接二连三地跑出去了。
    陆少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我?我怎么了?”
    雪娘的确说不出他怎么了,她准备了寿桃包子,肉馅儿的里头都有迷药,喝了会倒地不省人事,等外头杀进来,里头的人就毫无招架之力了。她还特意提醒了陆少微,怕他吃错了。陆少微若说要做手脚,只能是那一坛野葛汁,但葛汁大家都喝了,陆少微自己也喝了,怎么有的人腹痛,有的人不痛呢?
    葛汁雪娘自己也硬着头皮喝了,尝起来的确是葛根的味道,而且她的肚子也不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面声音越来越大了,陆少微往外瞧了一眼,又看向惶恐不安的雪娘,说道:“你是跟他们串通好的吧。趁颜澄带人走了,你的姘头和西寨的人从外面攻,你在里头下药,正好一个里应外合。”
    被他说中了,雪娘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跌坐在地,茫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确定的,”陆少微小声说道,“我炼的丹药里掺有黄金,不多,但会一直积在体内,野葛汁本无毒,喝下去,与黄金相克,毒可断肠。你若是真的诚心投诚陈大力,你怎么不吃他给你的‘仙丹’呢?”
    雪娘哽咽着说道:“我也是没有法子......孩子......我的孩子在他们那儿......”
    陆少微蹲下身,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我可以帮你,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小心!”雪娘大喊道。
    陆少微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一股猛力扑倒在地,脖子被扼住,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彭六一脸狰狞,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恨的。他知道,肚子疼成这样,估计是活不成了,但他死了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濒死之人,爆发出来的力量很是吓人,陆少微细胳膊细腿的,根本拼不过他。
    雪娘不过是个弱女子,手脚吓得软面条似的,强撑着捧起酒坛子,要往彭六头上砸,彭六暂时松开了陆少微,扼住雪娘的手腕,酒坛子摔在地上,碎成八瓣,雪娘被他一甩,脑袋砸到桌腿上,晕头转向。
    陆少微眼前还是黑的,短暂地喘了几口气,喉咙火辣辣地疼,没等他爬起来,彭六又扑上来扼住他的脖子了。
    他徒劳地蹬了蹬腿,觉得今天有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心想:颜澄,你他娘的死哪儿去了?
    颜澄向西出发了半天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绕了个大圈回到了寨子后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他对下的说辞是,西寨的人有阴谋,要在这儿防着他们偷袭。这儿这儿那儿那儿说了一番,下头的人都磨刀霍霍,严阵以待。
    寨子里头热热闹闹的,他们在外头吹了冷风等,等出了一肚子的火。
    颜澄有点紧张,他戴着陆少微给他做的面具,露出来的眼睛泛着幽微的光,像黑暗里等待捕猎时机的狼。
    很快地,惊起了飞鸟的西寨土匪们摸着黑来了,被颜澄他们截了个正着。
    他们就在寨门外就打了起来,长期奔袭对上原地整装的,异地偷袭对上熟知地形,任是再怎样凶悍的匪徒,也占不了上风。此时,颜澄已经不再是那个花架子的纨绔公子了,血腻在刀柄上,一个劲的打滑,差点儿握不紧。
    颜澄一直留意着寨子里头的动静,见这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西寨的人溃不成军,像被砍的瓜菜一样,哭爹喊娘地退走。他吩咐了手下一声,直接带着一小队人马疾驰回寨。
    他太急了,直接纵马踹开了半开的寨门,一路快马加鞭地回去。
    正如陆少微所算计的那样,除了极少数几个人四散躲藏之外,其余的人,凡是和陈大力亲近的,吃过他所赠丹药的,都毒发倒地,即便没死,也无力反抗了。剩余的人,都被雪娘的迷药迷倒了,东倒西歪。
    颜澄手握着刀冲进去,着急地四处寻找陆少微的身影。
    他见到了倒在一旁的雪娘,见到了不住蹬腿的陆少微,还有伏在他身上掐着他脖子的彭六。一刹那,颜澄仿佛血都被凝住了,脑袋嗡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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