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家的院子里,那些个从外地赶回、往日难以齐聚的亲戚乡亲们,在最后难得空闲的时间里,坐在香火气息弥漫的怀家小院,相互谈起曾经过往,感叹起往日时光。
    怀姣和一众孙儿跪坐在爷爷的棺椁前。
    沈承遇抱臂靠在一旁的柱子边,沉默陪着他。
    “小姣有没有跟你讲过,他和他奶奶很像。”
    沈承遇听到声音,手臂放下,稍稍站直了一点,转过头,好奇问道:“没有。是长得像吗?”
    身后,刚和道士聊完的怀姣四叔叔,从后面走过来,他站在沈承遇身旁,看着灵堂前在布垫上垂首跪着的怀姣,眉眼弯了弯,讲述故事一般,语调沉缓,慢声说道:“我们湘西早年土匪多,那些土匪坏得不行,烧杀抢掠坏事做尽,家里要是有女儿的,从小就要躲着。”
    “怀姣跟他奶奶长得最像。”
    “他奶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为了躲土匪,十七岁以前都躲在百里峡观音尖上的岩屋里,家里几个哥哥轮流送饭,一直到快成年,连山都没有下过。”
    “和他爷爷的亲事也是后来安定下来了,村里的媒婆上门讲的。”
    “两个人就躲在小屋的帘子后面,见到的第一面就定下了亲,一结婚就是一辈子,从没吵过架,从没分屋睡过。”
    同样的故事,怀姣曾经听爷爷反复讲过。
    沈承遇却是第一次听,他感到新奇,对那个年代的故事,也对怀姣诞生的这个地方。
    “怀姣跟他奶奶差不多,大学才出过镇。”
    四叔叔的说到这儿,话音一停,忍不住侧头朝沈承遇问道:“他应该很讨人喜欢吧?”
    沈承遇顿住。
    那些已经过去的声音,在这一刻重新涌入脑中。
    【你在装什么啊?又要端着又不给弄,真把自己当个什么天仙。】
    “他爷爷最偏心他,几个堂弟又都喜欢他,他也一直很乖。”
    【差不多得了,给个台阶还不下,你以为你调子很高吗?外面那些破事儿谁不知道,现在在这儿装起来了。】
    “就是性子软,又不爱说话,他爷爷要是在,肯定就怕他被欺负。”
    【有什么不好说的,又要端着又不给弄。就算没有,那现在你让他这么丢脸,一句对不起该不该说?】
    正常世界中,长得好看的人总有优待。
    但沈承遇直到遇到怀姣才知道,也有例外。
    身旁四叔叔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已经模糊下来,沈承遇怔怔盯着怀姣,回想起模糊记忆中,好像有谁曾也调笑着问过他:“被人喜欢不应该高兴吗?”
    怀姣却回:“为什么要高兴?”
    他说:“我没有被好好喜欢过。”
    所以他才这样。
    与生俱来的钝感力,让他在受伤的同时,又只能比谁都清醒。
    他不需要任何人奖励一样无缘无故加注给他的爱,和莫名其妙的可怜。
    他就是他,他永远要只爱自己,才对得起自己。
    ……
    重置的世界里,怀姣的爷爷还和曾经一样,于凌晨四点多,在村中百余亲友的陪同下,起棺上山。
    村里最深处的大山,是怀姣奶奶曾经住过的观音尖岩屋,奶奶走后,又长眠此处。
    爷爷生前百般交代,一定要和奶奶埋在一起。所以奶奶的坟旁,又开了新坟。
    周围的荒草树木,都被清扫了干净,只余下雨后湿润的黑色土地。
    红色的鞭炮从半山滚落,铺到山底。
    凌晨还未亮的天空中,黄纸烧起,点燃山中微光。
    哀泣的哭声,婉转从坟前响起。
    入殡仪式上,乌泱泱跪着一片披麻戴孝的怀家人。
    怀姣跪在坟前,长磕下头。
    他闭着眼睛,额头伏在草甸上,在心里,再次和爷爷说了再见。
    前方,是道士提着拂尘,在漫天烟烬中,悠长诵念道——
    “先者长辞,后生齐聚;百零八者,族家长荫;往者无憾,来者无忧……”
    “长孙怀姣,佳质纯心,无病无灾,逢凶化吉……”
    ……
    怀擎和怀州拿着打火机,小跑下山。
    天还没有完全亮,怀姣让叔叔们提前赶走,让他带着沈承遇躲开一会儿的炮仗。
    怀姣和沈承遇为了避开,只能摸黑走后山的另一条小路。
    小路往下,连接的是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
    以前的怀姣和怀擎他们,最爱来这里翻螃蟹。
    溪里的石头搬开,水还浑着的时候就要伸手进去摸。怀姣怕被螃蟹夹,就只能蹲在一旁看怀擎他们翻,有次怀州的手被大螃蟹夹住,甩也甩不掉,痛得哇哇地哭。
    怀姣比他还怕,早就躲在怀擎后面去了,只露出两只眼睛慌张看着他们。
    后面见怀州还是哭,又怕被大人骂,怀擎就在旁边出主意,让怀姣抱抱他们、亲亲他们,他们就不哭了。
    怀姣于是就做出一副哥哥的样子,抱着他们亲两口脸蛋。
    怀州的手指上还吊着螃蟹,指尖都被夹紫了,但是被怀姣一亲居然真的就不哭了,直搂着怀姣不愿意撒手。
    最后他们的翻的螃蟹,都要用荷叶包着,带回去让爷爷给他们炸来吃。
    怀州还要把那只炸得金灿灿的、夹住他手的大螃蟹让给怀姣。
    后来他们有经验了,才知道被螃蟹夹之后不用小堂哥亲,只用把手放回水里,就能让螃蟹松开。
    怀姣想到这些,又忍不住笑。
    “原来你有酒窝啊……”沈承遇在旁边愣了半秒,下意识说了句。
    怀姣赶紧抿住嘴巴,皱眉说:“这都不知道……”
    “你又从来不对我笑,我怎么会知道?”
    “你总惹我,我为什么要笑。”
    “我以后不惹你了。”
    沈承遇认真跟他保证:“我以后都不惹你了。”
    怀姣才不会相信他的话,他蹲在小溪边,安静了半刻后,突然,朝沈承遇问出一句:“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啊?”
    眼前情境中,怀姣所问的,分明应该是在问他……为什么会陪着自己来到乡下。
    可沈承遇却好像真正听懂了一般,低声回了句:“不知道。”
    沈承遇也说不清楚。
    很多事情都莫名其妙,难以说出理由。
    但他看着怀姣,第一次控制不住,犹豫着说:“不知道为什么…”
    “我看到你的时候,总觉得遗憾。”
    怀姣愣了愣,然后说了声“哦”。
    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他垂下头,手指浸入脚边冰冷的溪水中,山上隐约传来长辈的吆喝声,像是在通知怀擎他们,可以开始点燃鞭炮了。
    怀姣仍蹲在原地,小溪的远处尽头,朦胧晨雾中,一些莹莹光点,脱隐若现。
    “萤火虫……”
    “嗯,怎么了?”沈承遇随着他看过去,嘴上道:“山上有萤火虫很正常吧?”
    “对,我见过好多的,以前爷爷会用药罐子帮我抓萤火虫,他背着我,走在山上的野坟边,伸手能抓好多好多,装在透明的罐子里,上面扎孔眼,就可以养好久……”
    “但是这个时候怎么会有……”
    沈承遇挠了下脑袋,小心说:“也许是爷爷变的?”
    怀姣笑出来,“你在说什么啊,比人死后变成天上的星星还土……”
    “真的好土。”
    怀姣说不出话了,他表情奇怪,好像想哭。但是眼泪被硬憋回喉咙里,又被泡涨的海绵堵住。
    只能低着头,一直重复说:“好土,土死了……”
    “你能憋到现在才哭也是挺厉害的。”
    沈承遇叹了口气,似乎也想蹲下身,看一看怀姣。却在下一秒,听见面前人蹲在地上,颤声说:
    “没有人喜欢我了。”
    震耳的鞭炮声,在这一刻,自山下炸响,昏暗的天空都在噼啪中轰然被照亮——
    山的这一边,却好似出现了真空,让怀姣再也听不到周围任何的声音。
    他陷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个古怪的小孩,情绪和语言,一直一直,颠倒反复。
    “没有人会再喜欢我。”
    沈承遇脸色一变,着急反驳说:“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
    “你的爷爷,你的二叔叔三叔叔四叔叔,你的堂弟,怀擎怀州,还有……那些给你送礼物的人。”
    “很多人喜欢你,每一个都喜欢,不同性格不同相貌的人,换一百张脸,每一个都会爱你。”
    沈承遇在这一刻,甚至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急切推搡着他的肩膀,促使他说——
    “他可能脾气不好,个性很坏,会欺负你,会惹你哭。”
    他对你说的每句话都词不达意,口不对心。
    但是他从见到你开始,就移不开视线,只要闻到味道,就想追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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