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人去世了一般都是埋在这边的山上,也不立碑,种棵树,或是立个木牌做标志。
    邻居便是长眠在柳树边上。
    宋满冬循着记忆走到位置,惊讶的看着地上摆放的东西。
    邻居孤来孤往,也没听闻他有子女,发丧都是大队干部操持的,怎么这时候有人来祭拜他了?
    心有疑惑,宋满冬同陈敬之祭拜后,便打听了如今大队长是哪位,登门拜访了一下。
    她没带礼物,但身上还留了红包,上门给孩子们塞了几个小红包,便坐下来问起邻居的事。
    大队长几乎是立刻就想了起来,“哦,你说老孟啊。”
    “你赶巧了,再晚两天,恐怕都见不着他了。他孙子回来祭扫,顺便打算带他回北京。”
    提到北京,宋满冬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便是郑先生,可姓氏又不一样。
    她心有疑惑,便直接问了,“是一位姓郑的同志么?”
    “你认识啊?”大队长的反应肯定了宋满冬的猜测。
    “算是认识。”宋满冬点着头,“他现在还在么?”
    大队上便直接同她讲了,“应该在县里的招待所,前两天说算了吉日,是后天。”
    宋满冬道过谢,就打算跟陈敬之离开。
    大队长媳妇热情的邀请她们留下,“留下来吃个饭吧,面条已经做上了。”
    “是宋老大家的闺女吧?长这么大了。瞧着比你爹出息多了。”
    从前可没这么热情过。
    宋满冬心知这是看在自己给的红包的份儿上,客客气气的拒绝了,这位热情的婶子便一边送她一边贬起宋家来。
    宋家的事情在他们大队上也不是秘密了。
    宋康平早先太过高调,是宋家二老的骄傲,宣扬的整个大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他最叫人吃惊的却不是风光的时候如何如何,而是他那年说要给宋满生找工作,骗走了宋家人的钱。
    自此原本还算和睦的宋家彻底分崩离析。
    五年过去,如今的情况听起来便叫人发笑。
    憨厚愚钝的宋老二早已在儿子的威逼下分了家,将宋家二老都丢给了宋小叔。
    宋小叔接过手来,却不是为了供养,而是叫他们去追着宋康平要钱,若是能讨到钱,回来便消停一阵,若是没有,便要下地挣工分。
    宋康平哪里甘心待在小县城,没过几个月觉得风头过去,便凭借自己的手段、人脉混到了省城一家纺织厂做采购主任。
    可也只得了一年清闲日子,就被宋家二老找上了门。
    他原以为打点过同事朋友,不会有人泄露自己的行踪,却不料两个七十岁的老人在政府撒泼,在工厂门口哭诉,迫于压力,多方打听,还是把他在的地方透给了宋家人。
    按理来说,只要他拿下工作,厂里是不能无故辞退的。
    可厂里最后还是以他品行恶劣为由,将他开除了。
    宋康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奔波半生,到头来的归处竟是原地。
    宋满冬听了大队长媳妇的话,才知宋康平跟许凤来,现在竟是在宋家住着。
    她正要细问,忽的发现身边的声音停了。
    宋满冬抬起眼,搜寻起来,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许凤来身影。
    许凤来脸上木木的,皮肤黑了,也多了许多皱纹,双唇发白,裂开了小口。
    她走到宋满冬面前,眼睛才缓缓瞪大,认出了这是谁。
    “满冬……?”许凤来试探的喊着。
    宋满冬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同大队长媳妇道,“婶子,那我们就先走了。”
    她说着走向扶着自行车的陈敬之。
    许凤来从她的声音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欣喜的追了上去,“满冬,你回来是来看我的么?”
    “妈知道错了,当初我不该管盈盈,我应该听你的话的。”许凤来说起这些年压在心底的话,“妈不该逃避,应该多想想你。”
    “他们没一个能靠得住的。”许凤来说着又想落泪,但半晌也没挤出来。
    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她泪水淌干了。
    只是她诉完心中委屈再去看宋满冬,却见人已经坐上了自行车。
    车轮滚动,朝前驶去。
    许凤来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
    离开袁家沟,不见人烟,宋满冬才低声同陈敬之说起话。
    谈论的却不是宋家的事。
    “袁家沟这一任的大队长有点儿平了。”宋满冬感慨起来。
    “河东大队也差不多。”陈敬之道,“张大队长的年岁经历过不少事,所以看的通透,但他几个孩子都不如他。大队长恐怕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来接任。”
    宋满冬对这点是赞同的。
    不然以张大队长的高龄,也该退下了。
    “不知道张兴旺怎么样了。”张兴旺的几个兄弟本分老实,实在不是当大队长的料。
    河东大队算是运气好,有赵胜男她们在,打下了基础。
    加上如今食品厂办起来,下一任大队长只要不是个糊涂人,河东大队就不会出岔子,只会越来越好。
    在公社停了下,两人吃过午饭,才往县里赶。
    果真在招待所见到了郑先生。
    宋满冬心底许多疑惑,但跟郑先生面对面时,却又不知从哪儿开始问。
    “先喝点儿茶吧。”郑先生同她一照面,便知道了情况,叫助理给她们两人倒了热茶。
    不疾不徐的给宋满冬解惑。
    “我爷爷是遭徒弟背叛,不得已返乡避风头的,我妈为了保我,给我改了姓。”
    郑先生三言两语概括了当时的情况,“时局动荡,未免牵连到我们,爷爷一直没同我们联系,直到他去世前,才写信给我妈,托她帮忙照顾一个人。”
    宋满冬动了动唇,又把话忍住。
    她实在不解,邻居从未同她说过这事,甚至在离世前几日,还对她横眉竖眼。
    可郑先生对她的照顾不作假,若非邻居交代,郑先生不会无缘无故的照拂一个陌生人。
    郑先生先说,“我妈接到信托人打听,知道你回了父母家,那两人又都是职工,给你提供的生活还不错,她便放下心来,没有贸然插手你的事情。”
    宋满冬点头,怪不得当时在北京见面时,郑先生惊讶起来。
    她仅有的困惑便是邻居的态度了,“你爷爷他……”
    宋满冬低下头,“我没想到他会找人看顾我。”
    郑先生也沉默会儿,才缓缓开口,“爷爷他愿意教你做菜,足以证明他很欣赏你。”
    “他思想古板,不收女徒弟,后来遭徒弟背叛,变成了不再收徒。”
    但他在宋满冬这里破了例。
    郑先生话音一转,又说道,“不过你也不必为过去的事烦恼,你能叫他改变心意,想来当年在他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你同他是两清的,我当时不愿跟你讲我的身份,也是因此。”
    徒增烦恼罢了。
    “哪里能两清。”宋满冬笑了下,抬起头,“我还没正式喊过他师父。”
    “我如今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全因师父的教导。只是我从前总以为他不喜欢我,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也不愿去讨嫌。”
    如今经过郑先生一提,她才恍然惊觉,若是真不喜欢她,又怎么会搭理她?
    像他对袁家沟的其他人一样,置如草芥便行。
    偏偏面色难看的将自己带了回去,一点点的斧正她的习惯,又教她一手本事。
    只是那时她太过年幼,不知道这是对她好,反而对自己那虚伪的父母心存幻想。
    宋满冬心绪复杂,但有件事她现在无比确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日后也该多去看看师父。”
    活着的人她尚且能邮寄一份礼物过去,但孟师父,她只能走到跟前,将自己做的事情仔细讲给他。
    可惜她这次回来,只跟张大队长报备了市里结婚和回乡的事情,无法跟郑先生一同到北京去。
    不过如今得知郑先生的身份,宋满冬便同他亲近起来,又仔细问了地址,叫他务必把师父的新“住处”告诉她。
    只是惦记着要去看孟师父,忙起来却实在没时间。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先是夏天贺新云做出了牛乳面包,老马掏出了独家配方的绿豆糕。
    大队食品厂要再度扩建时,受到了公社的注意。
    宋满冬知道这一天是无可避免的。
    从县城食品厂招工的名额分配就能看得出来,经由政府调配,要尽力覆盖县城各个地方的人。
    河东大队想一枝独大是不可能的。
    附近几个大队,乃至公社,都要惠及。
    一番商谈后,最终与公社食品厂合并。
    原先大队上的人转为了公社食品厂的工人,一并享有公社户口的待遇。
    至于河东大队的其他人,则是从食品厂账上拿了钱分给各家安抚。
    大家都觉得将来能拿到公社的户口,拿了钱便也安定下来。
    同时,王希娜带着任娇说服了周边几个大队改种北农六号,待秋收时食品厂统一收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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