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明显是刚到祖母院中的人,陡然听见,犹豫了一瞬回道:“老夫人最近还是一直昏睡,偶尔、偶尔睡梦中会呢喃季、季姨娘的名字,所以、所以大公子这才让小姐从寺庙中回来,老夫人看见小姐了,应该、应该会病情好转一些。”
    姜婳轻声道:“如此。”
    半路被小丫鬟带着走到了另一条路,姜婳才恍然想起,原来元宁居已经被烧了。
    远处还有一片海棠。
    她轻轻捏紧手心,唇边含着轻笑。
    到了‘元宁居’,姜婳入了屋子,便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过夏日闷热,想起祖母一直卧病在床,姜婳也就明白了。她望了一眼,祖母院子中盎芽之后的那个大丫鬟没有了。
    如今院子中大多是些曾经的小丫鬟,例如去寻她的那个。
    姜婳一边想着,一边望向病床上的老人。
    只是一月未见,祖母苍老了许久,甚至现在这般远远看着,祖母比十年后还要苍老。
    姜婳上前,轻声唤了一句‘祖母’。
    昏睡的老人手指动了一下,许久之后,竟然真的缓慢苏醒了。
    姜婳背对着众人,垂着眸轻看着床上的老人。
    老人看见她的第一瞬,苍老浑浊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泪花,瞳孔缩小了一些,随后即刻呼道:“是小婳啊,小婳来看祖母了,咳,咳......”
    如若姜婳没有错过老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恐,可能也真的以为这是思念。
    她轻声应道:“是的,祖母,我回来了。”
    她轻声编造着这一段时间的经历:“祖母,小婳每日都会在神佛面前为祖母祈祷。小婳对神佛说,祖母是这世间最宽厚良善之人,神佛仁善,对着世间的恶人要惩治,对这世间的好人呀要善待。”
    她眉眼柔和,声音很轻。
    “祖母,住持同小婳说,世间万物讲究因果报应。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像祖母这样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的话听在姜老夫人耳中,无异于诅咒。
    姜老夫人心一急,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
    姜婳微微避开,关切地上前拍着祖母的肩膀:“祖母,祖母,你别吓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诵起了佛经。
    姜婳背对着众人,望着祖母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念。她念的每一句,都是当初她为面前这位老人抄写的佛经。
    那些最后燃给了老人对姨娘犯下的罪孽的佛经。
    她念完了一页,轻声说道:“祖母,住持同我说,佛经是向上天的祈愿。只要心诚,只要心灵,神佛就能听见。神佛仁善,日后每日我都来祖母院中,为祖母诵读一小时的佛经。”
    姜老夫人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害怕,却又口不能言。
    鲜血从老人口中涌出,姜婳一边轻声念着佛经,一边拿帕子为她一点一点地擦拭。帕子很快被雪染红,但是姜婳面上没有一丝嫌弃。
    她笑容温婉,整个人都十分柔和。
    姜老夫人眼睛一点一点瞪大,最后直接昏了过去。
    姜婳停住了手,将被鲜血染红的帕子放置在一旁的铜盆中。一旁的晨莲静静递上一方干净湿润的帕子让姜婳擦手。
    姜婳擦干净了手,就那样坐在床边,对着姜老夫人念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佛经。
    屋内的丫鬟面面相觑,心中都道这府中对三小姐不公,但是三小姐实在有孝心。
    一个时辰后,姜婳轻声道:“祖母,那小婳先走了,明日小婳再来。”
    老人脸色苍白,口不能言,最后望向姜婳的一眼,见她温婉柔和地笑着,老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深深地晕了过去。
    出了院子,晨莲又递过来一方帕子。
    月光静静照在少女的身上,像是一件霓裳。
    姜婳轻轻垂着眸,轻声道:“晨莲,我同姨娘生的不像,只有我笑起来的时候,才有了三分江南的模样。”
    晨莲望了望身前的人,笑着道:“那日后小姐一定要带晨莲见见季夫人,晨莲也没有去过江南呢......季夫人一定生的很美,才能生出这般美(好)的小姐。”
    姜婳轻声一笑,也没有适才的失意。
    “好,待到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就一起去看姨娘。”
    晨莲上前一步,距离小姐近了些。
    她自然知晓小姐是在报复,她很喜欢这样的小姐,虽然从前的也喜欢。
    姜婳轻望着天上的月亮,想着今日老人吐的那一口血。
    祖母,这是开始。
    她总觉得,对比祖母对姨娘做的事情,她实在太仁善了。
    故而,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开心。
    即便姜府所有人千刀万剐,又如何敌得上姨娘的一根毫毛。
    成为上位者,拥有欺压和报复的权利,是一件让不开心停止增加的事情。可那些既有的伤害,在发生之后,永远不会减少。
    她唯一开心的,是她这一世护住了姨娘。
    可她还是心疼从前在姨娘身上发生的一切,这份伤心,同她有时的开心,并不冲突。
    当姜府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刻,或许她就能更开心一些了。
    就这般散着步,两个人回到了小院。
    姜婳入了屋,在窗前轻声诵读着今日朗诵的佛经。她抬眸,仿佛看见了漫天的火。
    里面燃着的佛经,是她曾经一页一页抄写的,也是她如今要一日一日为祖母诵读的。
    祖母最应该做的,便是日日回忆自己的罪孽。
    她轻声笑着,许久之后,唇角又变得平直。她望着紧闭的窗户,开始想念小院的月亮。
    姜婳掰了掰手指,轻声一怔。
    原来才回了姜府一日吗?
    她轻轻晃着自己的腿,却还是有些不太开心。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是眸垂下了三分。她突然想去给自己寻一颗糖吃,今日手上都的血,虽然擦干净了,但还是应该吃一颗糖。
    其实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是姜婳不想面对心中的情绪。
    想到明日要面对姜玉莹,要面对姜玉郎,还要面对她那名义上的父亲姜禹。
    原来太厌恶了,一想到会见面,心中就会生出疲倦。
    姜婳知晓这样不好,但是她也没控制自己。不喜欢的人,本来就该不喜欢。
    人遇见自己喜欢的事物会开心,遇见自己不喜欢的事物会不开心,本就是正常的。喜欢和不喜欢,开心和不开心,在这世间也是守恒的。
    姜婳轻声对自己说着,随后蹲下身,去寻下面柜子中的糖。
    她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糖了。
    不仅没有糖,连装糖的罐子都没有了。姜婳一怔,才想起白日晨莲整理了一下房间,说‘糖放了一个多月也不能吃了’,便将糖都扔了。
    罐子倒是留下了,在厨房里面。但是罐子......似乎自己也长不出糖。
    姜婳一怔,还是有些想要吃糖。
    她翻了每一个柜子,发现每一个柜子都被晨莲清理得很干净,嗯,一颗糖都没有的干净。
    姜婳眨了眨眼,想着现在唤寒蝉出来去买糖的可能性。
    不过她也就是想想。
    她回到小榻上,轻轻地晃着自己的腿。
    适才寻糖都寻出了慌张的感觉,姜婳都不知道自己在掩饰什么,月光映在她的身后,许久之后,她轻声一笑,其实她好像是知道的。
    只是突然想到,那日橘糖对她说,从前谢欲晚总是罚她抄写佛经。
    她很好奇,便问了问原委。
    橘糖说的原委倒是没有什么可以探寻的,但是她垂下眸的那一刻,突然就想到了橘糖抄写佛经的那段时间,她屋子中那一满罐的糖和那日被糊上油纸的窗户。
    其实是谁做的,如何做的,已经不需再考虑了。
    她望着窗户,想起了开元寺那一排又一排的月桂。
    这便是思念吗?
    同思念姨娘不一样的滋味。
    她轻声一笑,走到桌前,准备吹灭桌上的蜡烛。她轻吹了一口,烛火摇晃,映亮少女的脸。
    姜婳又觉得自己实在不是很困倦,想着晚一些睡也没有关系。
    从前在小院,如若他在,他总是会和她一起看月亮。
    如今不能因为他不在,她就不看月亮了吧。像是有些赌气,少女就折返了回去。
    她刚推开窗——
    就看见青年正放着糖。
    第九十九章
    一颗颗糖, 圆滚滚的,就放在她的窗台上。
    糖是她白日所见的云朵的颜色,在夏日晚间灯火的映照下, 白得更透彻了些。一种难言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
    青年似乎也未想到, 她会这个时间推开窗。
    姜婳望着窗台上的糖, 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拿起了一颗,剥开了糖纸,放入了唇中。
    如白云一般颜色的糖纸里面, 包着的糖也是白色的。
    姜婳咬了一口,牙齿在糖上面咬出些许印记, 一股浓郁的荔枝香味从唇齿涌入鼻腔。
    月光照着隔着窗台的两人。
    姜婳轻抬眸:“谢欲晚, 天上已经有月亮了。”意思是已经夜已经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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