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带我去哪儿?”
    “东瀛。”
    “……”
    陈适一手拉着她,一手抱着安静下来的狗儿,小心翼翼地侦查着四周,避开那些杀人如麻的士兵。
    他不用担心迷路,因为早在进入襄阳的那一天起,他就借着巡视的理由在城中四处走动,将襄阳城的地形图熟记于脑中,包括那些四通八达的街道网络与无人知晓的暗巷,他都一清二楚。
    而他带沈葭离开的这条道路,是他早就设计好的逃生路线,大约一个月以前,他在巡逻时发现一户人家挖掘地道想要逃跑,他当时并没有告密,而是为那家人打掩护,直到地道挖通后,他才随便找了个理由,将那一家人处死了,将地道入口掩盖起来,这样一来,只有他才知道还有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只是因为雷虎对他看守严密,随时随地派人监视,他无法脱身,这才借着上次出城打探消息的机会,趁机与官府联络,和他们约定好攻城日期,再借着大军攻城时混乱的局势趁机从地道出城,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雷虎这个蠢货会激怒朝廷,使他们提前攻城,不过好在没出什么大的差错。
    他兴致勃勃地向沈葭陈述自己的计划,等出城后,他就租一只大船,沿长江顺流而下,出东海后,再转舵北上,直抵日本。
    这个国家已经糜烂到根子里了,贪官污吏、权贵阶级、巨贾豪绅掌握着绝大部分的权力与财富,普通百姓只有被他们奴役、驱使的份,下层人民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几近于无,可等他们好不容易跳出那个阶层,会发现他们依然是蝼蚁一般的贱民,他们的财产不受保护,人格不受尊重,他们的妻儿别人说抢就抢,他们在法律上是弱势群体,他曾经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推翻这一切不公正的秩序,并为此努力过,可他失败了,他已经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所以他要去别的国家寻求机遇,他相信以他的才华,他一定能让沈葭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沈葭听他滔滔不绝地述说着他的计划,已经来不及震惊,因为她意识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二丫呢?”
    陈适的叙说戛然而止,脸上还保持着那股狂热劲儿,使他看上去有些许滑稽。
    过了半晌,他恢复面无表情,拉着沈葭道:“快走,我们要来不及了。”
    沈葭甩开他的手,愤然道:“我问你二丫呢?为什么不带上她?她在哪儿?”
    她的问题无休无止,陈适终于不耐烦起来,告诉她:“她走不了了!”
    沈葭一呆:“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走不了……”
    无数个被她忽略的细枝末节涌入脑海,陈适对那碗肉汤的奇怪反应,以及他几个月前就开始囤积粮食的举动,街上越来越多饿死的人,还有二丫那些失踪的朋友……
    “你吃了肉吗?”
    “肉?我当然吃了啊。我喜欢杀人,雷大哥每次杀完人,都会宰猪给我们吃。”
    “说你傻还不服气,那可不是猪肉,是……”
    蒋兴与蒋瑞兄弟俩的对话再度重现在脑海里,而沈葭此刻终于弄懂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那不是猪肉,是人肉,他们……他们在吃人……”
    胃里翻江倒海,她佝偻着身躯,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像要把胆汁都吐光。
    陈适只是那样平淡地站着,沈葭刹那间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问:“你都知道?”
    “你以为城中这么多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雷虎在占据襄阳前,襄阳知府就坚壁清野,派人烧光了城中所有粮仓,他们打下的不过是座空城,雷虎又沉溺在醉生梦死中,经过一个寒冬和荒春,粮食早就吃光了,但士兵不能饿肚子,否则就要哗变,雷虎便让心腹在城中抓捕那些孤儿,他们没有爹娘,即使消失了也无人在意,这些人被悄悄炖成肉汤给士兵吃,那些被处死的逃犯也被做成了肉羹,只是百姓们不知道而已,还以为吃的是猪肉。
    一阵不祥的预感飘过沈葭的心头,她揪着陈适的衣领,厉声逼问:“二丫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陈适只是垂眼看着她,口中还是那句话:“我们该走了。”
    沈葭将孩子从他手中抢回来,转身便走,陈适想要来拉她,被她反手狠狠扇了一耳光。
    “别碰我!你这个禽兽!二丫救了你那么多次!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爹娘,你早淹死在无定河里了!混蛋!人渣!败类!你害死了姐姐还不够!你还要害死你的救命恩人!你死了这条心罢!我们是不会跟着你去什么鬼东瀛的!我是大晋太子妃!我的夫君就在襄阳城外!狗儿是怀钰的孩子,不是你的!你这个疯子,清醒一点罢!”
    她的泪水哗地流下来,怀中孩子被吓得大哭起来,好在士兵们已经赶去前线,无人注意这角落里的三人。
    陈适捂着被打得通红的面颊,阴森森地冷笑起来:“救命恩人?二小姐,看来你弄错了,我才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你们能安然活到现在?雷虎找我要人,不是哑巴,就是你儿子!是我这个混蛋,禽兽,人渣,败类,救了你儿子一命,懂吗?”
    沈葭已经不想同他多言,她要去救二丫,手臂却被人用力拽住。
    “放开我!”
    她扬起手掌又要扇,陈适一把攥住她手腕,冷声道:“你认识路吗?这边!”
    第108章 谈判
    沈如海坐在篮子里, 被人拽上城墙。
    夜色已经很深了,乞活军们正在吃夜宵,一碗碗肉汤经由后勤兵流水似的送上来,士兵们只顾埋头猛吃, 喝汤的声音此起彼伏, 竟无人注意这位朝廷的使臣。
    雷虎并未出来迎接,沈如海在两名亲兵的带领下进入一座岗楼, 刚走入室内, 就听见一阵洪亮笑声:“沈大人,恕我甲胄在身, 有失远迎了!”
    雷虎坐在一张榻上,也不起身相迎, 只抬眼笑看沈如海, 傲慢到了极点。
    沈如海是头一回见这个恶名传遍天下的反贼,只觉得此人身躯高壮, 相貌雄奇,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的确是条好汉,只可惜被酒色所伤,形容憔悴, 若按相面学上讲,倒也适合成就一番大业。
    沈如海被无礼以待,也不生气, 拱一拱手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
    也不消雷虎发话,自己在左边一张空椅上坐了, 神态怡然自得。
    这一番应对可谓是不卑不亢,雷虎早在去年十月就已称帝,他却以“阁下”相称,说明他并不认可大夏政权,他是皇帝钦点的天使,他的态度就代表了朝廷的态度。
    雷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眸中凶光一闪,但不知想到什么,又按捺下胸中火气,笑问道:“沈大人方才一路走来,可曾见识到了我的大军,颇雄壮否?”
    沈如海淡淡一笑:“乌合之众,不足一惧。”
    雷虎面色一沉,又问:“吾之粮草,颇足备否?”
    “阁下之粮草,不足以支撑一日。”
    “胡说!”雷虎大怒,手指门外道,“不足支撑一日?那他们吃的是什么?实话告诉你,我军粮草充足,支上三年也不成问题!”
    沈如海抚须大笑,他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在朝堂打磨多年,岂看不出雷虎是在故意向他展示实力,好给他一个下马威?
    此人恐怕是听说书的讲多了“话三分”,只是他把自己当周瑜,他可不是上当受骗的蒋干。
    “阁下不必虚言,本官长了眼睛,自己会看。你的士兵面黄肌瘦,腿部浮肿,牙齿脱落,使臣到来,朝廷大军就排布在汉水之滨,他们却丝毫不关心,全无斗志,只专注于手中饭盆,个个吃饭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这都是久饿之人的面相举止。本官说能支撑一日,已算客气,公之粮草,恐已尽矣,你瞒得了自己手底下的士兵,却瞒不了圣明天子。”
    雷虎被他戳穿,恼羞成怒:“笑话!我有十万大军,岂会惧你这朝廷走狗?”
    他抬手叫来一名士兵,耳语几句。
    那人领命而去,不过多时,便听见外面一阵鼓噪声起,有人带着令箭进来禀报:“回禀陛下,已按您的吩咐向晋军营地射箭,他们的一员偏将中箭落马。”
    “好!”雷虎信心大振,笑道,“吩咐下去,再杀一头猪,犒赏三军,中矢者赏银十两!”
    他拿着那枚羽箭,笑着看向沈如海,毫不掩饰得意神色:“沈大人,如何?我军中神射手无数,能千里之外取敌人头。”
    沈如海呷了一口茶,淡笑道:“阁下言之尚早,拭目以待罢。”
    话音刚落,只闻城外一声炮响,刹那间屋瓦震动,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城墙上的士兵奔走相告,大喊着晋军攻城了,跑的跑,哭的哭,有的连武器也没有拿,就争相向城楼下跑去。
    雷虎撩帘而出,只见晋军根本没有开始攻城,只是放了几炮,这就足以吓得乞活军魂飞魄丧了。
    雷虎大吼了几句,没人肯听他的,都在想办法逃生,他就地斩了几个,这才压住溃逃之势。
    他将佩刀扔给亲兵,自己大步走入室内,冷着脸质问沈如海道:“你来干什么的?是不是想里应外合?告诉你,姓沈的!我雷虎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来没怕过谁!头掉了也就碗大的疤,若将老子惹火了,我拿这十万人跟你们拼命!”
    沈如海放下手中茶杯,面不改色道:“我来,是为了给阁下一个机会,论战势,眼下我攻彼守,我们没有谈判的必要,但陛下心怀黎庶,不忍屠戮子民,愿意给阁下一个活命的机会,就看阁下把不把握得住了。”
    雷虎闻言,神色几度变换。
    他年少时就斗鸡走狗,是出入赌坊的常客,岂不知眼下形势大改,已经不是他坐庄。朝廷的实力他很清楚,他这条胳膊肘,是拧不过人家的粗大腿的,还不如趁自己还有话语权的时候,尽量多提点条件。
    他打着如意算盘,走到榻边,慢慢坐下,心中主意已定。
    “我要说的已经在信上写了,你们撤军,我就献城投降。”
    终于可以进入正题,沈如海松了口气,点点头道:“撤军可以,但乞活军必须解散,遣送回乡,务农者归农,行伍出身者归伍,不得再啸聚为匪。朝廷会将你编入官军,授以守备一职,驻守宁塞。”
    “只是一个守备?”
    雷虎内心顿时充满失望,他并不在乎别的士兵下场如何,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他只在意自己能捞到多少好处,可朝廷未免太不把他当回事,居然想用区区一个守备来打发他。
    守备这种将官,在大晋朝多如牛毛,不值什么钱,何况还是宁塞这种偏远地方,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宁塞在陕西,而那里归三边总督陆诚节制,很显然,皇帝老儿是想将他严密地监视起来。
    雷虎冷笑道:“你们的皇帝打的好主意,可我也不傻,想将老子当囚犯看管起来?回去跟他说,老子就要襄阳。”
    沈如海腾地起身,一改之前好说话的态度,疾言厉色道:“阁下恐怕还看不清楚形势,这不是你可以讨价还价的事!”
    雷虎一把抽出刀架上的宝刀,雪亮刀尖直指沈如海:“姓沈的,看不清形势的是你!你看看你现在站的是什么地方?不怕我杀了你,用你的血祭旗吗?!”
    沈如海毫无惧色,慷慨激昂道:“我乃国之使臣,刀斧胁身又有何惧?杀了我一个,外面还有我大晋千千万万的英勇儿郎!煌煌天威难测,天子一怒,瓦釜雷鸣,以二十万大军对垒十万,试问阁下有几分胜算,能否扛得下这雷霆一击?”
    雷虎半晌无话,面色惨白如雪,颓然倒在榻上。
    沈如海知道自己已经击垮了这个人的斗志,剩下要做的只是乘胜追击:“如果我是你,就趁着对方还好说话的时候,问他想要什么,看看自己能换取来什么利益。棋盘上胜负已定,阁下若还狮子大开口,只会得不偿失。”
    雷虎抬起眼,忐忑不安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沈如海了然一笑:“放心,不是阁下的人头。”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听闻你帐中有名谋士,是你的左膀右臂,请问他姓什么?”
    雷虎虽不明白他问这做什么,但还是如实答道:“姓‘无’。”
    “不,”沈如海轻轻摇头,“这是化名,不是他的真姓。”
    “我知道,只是他也不肯告诉我他姓什么,别说真姓,就连他的来历我也不知。”
    “姓名不知,来历不明,这样的人阁下也敢用吗?”
    “我管这些做什么?”雷虎终于不耐烦起来,“沈大人,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要这个人是不是?”
    沈如海笑道:“不,阁下误会了,我并不想要这个人,只是觉得此人依稀是本官的一名故人,想唤他出来一见。”
    故人?
    雷虎皱了皱眉头,陈适给他办了这么久的事,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故人,何况他一个江湖落魄之士,怎会与朝中大臣相识?
    雷虎只觉得这人愈发成谜,让人参悟不透,他又想起自己先前就让人去找了陈适,但他此刻居然还没到,便唤来一名属下询问:“无先生呢?”
    “无先生说他有要事在身,随后便到。”
    雷虎眉心紧皱,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底升起,这是陈适第一次无视他的命令,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问:“他把猪送过去没有?”
    这名下属是他的心腹,知道他说的“猪”就是士兵的口粮,是活生生的人,因此点头道:“送过去了,属下亲眼看着他送去老郑那儿的。”
    雷虎这才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转向沈如海道:“沈大人,你也听见了,你想见无先生,恐怕还要再等等。”
    沈如海淡淡道:“他不姓无,姓陈。”
    雷虎吃了一惊,心下狐疑不定:“你如何知道?”
    沈如海没有出声,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正是雷虎先前让使者送来的乞降信。
    他轻抚着信纸上的字迹,仿佛在自言自语:“可怜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你有意改变笔迹,可作为你的恩师,我岂会看不出来你的笔锋和行文习惯?想当年春闱大典,我就是在众多考卷中看中你一手瘦硬柳体,骨力遒劲,端正挺秀,可惜了这一手好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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