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夙和林珩同行,坐的是一辆马车,一路向南,渐渐走到稷州南郊。
    “听说贵夫人突然病了,不知情况严不严重?前一日大家都还见龙华寺过面的。”
    林珩关切问道。
    “已经好多了,现在只需要静养就好了。”
    “那就好,如果有需要,栩之尽管向林府开口。”
    “多谢关心。我想问徽之,澄光阁是什么地方?”
    林珩深锁了一下眉头“那是当年我三叔出家后修行的禅院,后来她去世,祖母伤心的时候常去那里住,就特地成了她的经堂。”
    已经到了神宫,车停下来,顿了一刻,成夙和林珩相扶下来,却见车外有人在正难为祁彧。
    “你这叛徒,竟还有脸苟活在人世间,我都替你汗颜!”
    那男子打扮怪异,衣饰纹样都与中原有异,面上傅粉,如鬼如魅,雌雄莫辨。这人的言语不善,祁彧听得面色冷硬,却也并没有反击,任他讥讽。
    成夙见这反应,心中了然,这人也应是祁门中人。不由连连冷笑,还没有什么动作,马车那边的人立刻上来,喝退了那男子,来给成夙道歉。
    “是徐致驭下不力,请修成君治罪。”
    “徐二公子,请务必看好你的人。”
    成夙连眼神也没给,带着人,同林珩一起越过他走了。
    “赵国真是没人了,祁门还甘心做他们的走狗。”
    林珩在成夙身边冷讽道。
    “蛇鼠一窝,你情我愿。不过徽之说赵国没人,此言差矣,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我听闻近日西凉五公主已经自己做主和广陵君成婚了。”  成夙笑道。
    “西凉喜得佳人,赵国怕是要气死了。”
    上山以后,林珩安顿各国的使者住进了神宫,沐浴,熏香,斋戒三天,万国之盟正式开始。降神台前,齐王走在一众王侯使者之前,点燃第一炷香,双手合十念着祷词。
    “天子既殁,天下分崩,列国纷争,百有余年……浩浩皇天,佑我苍生,丰年足物,战火永消。”
    念毕,将第一炷香虔诚地插上香台。
    成夙接了第二炷香,也恭敬祷告一番,上了香。
    接着是后面诸国的使者。
    上完香,礼官叫人奉上来祭祀的贡品,重新念了一段祷词。
    祭完神,众人纷纷退场,成夙走在最后面,他的身边跟着成夙。祁彧眉头紧皱,眼中带着不解。
    “真的会有神吗?”他问成夙道。
    “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齐王这么做,不过是想以我们为刍狗罢了。”
    “那这万国之盟还有何意义呢?”
    “强国表演,弱国看戏而已,不过是勉强维持体面,齐王想要这份体面,有的人愿意给。”
    对成夙而言,来一趟齐国的意义,一是继续刷一下楚国的存在感,观察几个大国尤其是齐国的动向,第二是试探晏家的态度。现在使命都完成了,他们也该早走。
    盟会结束之后,成夙着急回到宾馆。这几天据手下的消息说如霜的身体已经全好了,但是因为不见他,时常吵闹,他们都不敢伤她,只能暂时帮她点了穴镇静一下,除了夜间能安歇下来,白天都过得很辛苦。
    进了院子,果然看见一群人还是在后面追着她,一见成夙来了,如霜立刻就住了脚步,一下子跳进他怀里。
    “你去哪儿了?”
    “我告诉过你啊,我还告诉你,七天之内,我一定回来,我兑现承诺了,那你呢,你有没有乖乖地等我?”
    如霜说不出话来了。
    “可是我想你嘛,我想你,想见你。”她藏在他怀里不肯出来。
    “知道了。”
    院子里没有人,侍卫们早就识趣地下去了,转躲在墙角里偷偷看他们。
    成夙进宫,向齐王告别,准备出发,晏颖又见了他一次,嘱咐他要照顾好如霜,照顾不好晏家会替他照顾,成夙自是应下。
    一行人准备转水路回去,出了稷州城,先是一路向南,走到淮河北岸,已经有船在等他们,下了水,一路向西。
    彼时正是六月,千里无云,酷暑难耐,走水路反倒能缓解一些清凉,楚国多水,除了如霜,船上人都很熟悉水性,行动起来与陆上无碍。
    到了夜晚,船就泊在淮河边上,岸边是一个很大的镇子,看上去年岁颇久了,不过很是繁华,靠江纵横的几条街上,房屋栉比,高楼耸立,店铺密集,商客往来,熙熙攘攘。到了夜晚,那集市还没有散去,比之白日更为热闹,家家户户亮着烛火,街边水边,繁灯如昼。
    打听过才知道,今天是一年之中,淮河的一年一度的灯会,岸上人家都在庆祝着这节日。
    水边蚊子多,上岸前,成夙给如霜戴了件斗笠,和她一起牵着手下船。随行的人都穿低调的便装,在人群里不甚引人注目。成夙注意着这四处的风光,每一家门前都挂了灯,各色各样的,数量造型不一,都很漂亮,除了灯,还插着花,或是水仙,或是荷花,或是菖蒲,有的人把花佩戴在手上,发上,衣服上,有的捧在怀里,一路香风。他们在一家摊贩前吃过晚饭,随着人流的方向渐渐走到这镇子中心,那里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树,树上系满了红绳,树下搭了一个台子,摆供着各色的鲜花,各样的灯,人群密密地,将这台子围成一个中心,几乎水泄不通。
    台前高挂着三盏大灯,已经点了火,将整个台子还有台下的人照得很是灿烂,光明生辉。每一盏灯都很漂亮,以竹为骨,篾片塑形,上覆白绢,以墨彩、细绸、金银丝线和珠宝勾勒出繁复而生动的形象
    第一盏是百花的形状,基座是一个深色的宝瓶,上面簇插着牡丹、芍药、百合,桃花,杜鹃,兰花,还有秀出的一大朵芙蓉,各有他们的花瓣,花苞还有枝叶,几百种颜色渐变自然,安排设计得当,既没有阻碍照亮的功能,又能如此美轮美奂,虽有金银宝石珍珠穿插其间,但没有显得俗气,七色的光彩闪烁变幻熠熠夺目,又很清雅别致。
    第二盏灯,底座是山海和船,上系浮云,中间飞腾着各路神仙,西王母,织女,二郎神牵黄犬,南极仙翁,烛龙,嫦娥,也是光彩华美非常,人物动作表情各异,有趣而热闹。
    第三盏灯底座是一大块山石的形状,上有百兽,游龙,飞凤,白虎,麒麟,狻猊,犀牛,形态威猛有力,筋骨舒展,栩栩若生,间有绿草和山林的景致,并不呆板。
    这三盏灯都是出自匠神鲁展之手,他是木匠师祖鲁班的传人,每年灯节,他都会献出三盏灯来,这三盏灯耗费了他大半年的时光,形制非常,故而极其受人追捧,不过这灯他并不是拿来卖的,而是作为灯会的奖品,诗书画乐射艺竞赛,才高者得。
    “要那个。”如霜指着第二盏成夙说道,一双眼睛无辜地盯着他。
    成夙回看了一眼祁彧。
    “我只会看病。”祁彧往后退了一步。
    成夙又往后回看剩下的侍卫,他们都不说话,别过脸去,各自往后退了一圈。
    成夙默然。
    “请问公子姓名。”
    “栩之。”
    那人拿着账簿,记下报名者的名字,不过记得不太对,记成了“许芝”,成夙也不太在意,交了报名费,就在台后面随意地等候。大概有一百多人报名了这灯会,第一轮会淘汰到只剩下三十人,第二轮再淘汰到只剩下十人,第三轮只剩下五人,第四轮剩下三人,三个人按名次得到那灯。在他身边的多是一些书生公子,或者自许,或者在彼此恭维推让,他们离得很近,身边的汗气交杂,味道说不上有多好闻,成夙独个站在一角低头里,避开他们。
    他们好像在簇拥这一个人,那人穿一身简单的布衫,面目清秀,眉眼清澈,唇带浅笑,很温和地回应他们。那群人见到他好像很兴奋,但是又很失落。
    成夙不由起了兴致,今天是什么日子,连沉舒竟也来了这里。
    他倒想见识见识这个天下第一才子。
    比赛很快就进行起来,因为场地有限,第一轮先比的是诗,诗文联句,每人按顺序接龙说一句诗,或者引用古诗,或者自作,诗中必须有“火”字作为部首,重复用诗、说不上者或者所说不通会被淘汰,直到场上只剩下三十个人。
    这个很简单,一人一句说下去,几个人因为各种原因被淘汰,人轮过一圈,已经有很多诗文被说,难度加大,比第一圈淘汰得更多,第三圈没轮完,已经剩下了三十人,主持的那人赶紧叫停。
    成夙在第一轮自然被剩下来。
    第二轮比射弈,台上放一架圆形屏风,屏风木板上绘画了一只大凤凰,头冠,眼睛嘴巴,身子,翅膀,趾爪、尾羽流苏俱在,五彩斑斓,背景是丹霞朝日,下绘松石,秋菊牡丹,射弈者站在远处,持弓箭射击,射不中凤凰身体的算是淘汰,射中者的成绩大致按照从上至下射中凤凰的身体部位排名,射中眼睛者为魁首。比赛开始,各人按照顺序,纷纷拿箭去射,排名前十的人被留下来,成夙射中了凤凰的眼睛,沉舒射中的是凤冠,余下的人,有的射中了翅膀,有的射中了尾羽,成夙那一箭精彩,引得台下的人喝了一阵采。
    成夙看见台下,如霜站在那里,拿星星眼睛看他,不由笑起来。
    第三轮比书画,又淘汰了五个人。
    第四轮比琴,场上的人轮流弹奏曲子,镇上持花的人投票,得花数多者取胜。
    这是最后一轮了,按照前几轮对几个竞争者的观察,除了沉舒,其余的人赢他们是实在轻松的事,成夙也不想赢过沉舒,毕竟如霜要的是第二名的奖品,沉舒又刚好在排他前面表演,他只需要根据沉舒的表现调整自己就好了。
    沉舒坐定抚琴,弹了一首《列子御风》,他的衣襟端正,神情自在从容,曲音清刚又不失飘逸,给人一种恍然飞动之感,渺渺茫茫,翻云覆雨之间又带着悠游自在,突然变作穿云裂石之声,又在下一刻舒节缓拍,空灵澄净。
    沉舒应该没有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实力,这琴质不是特好,他也没有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不过他弹得很是自在,从开始到结束都高前面的人一畴,台下的人纷纷引为天籁,鼓起掌来,掌声经久不息。
    最后一个轮到成夙,他弹了一首《古楚歌》,本就是楚国本地的曲子,少人知道,曲声凄凉苦楚,弹起来只叫人心肠摧断,众人都不说话了,情绪也低落起来,成夙自然是知道这一首当然胜不了沉舒的那首《列子》,甚至在结尾的时候用力过疾,将最后一根琴弦弹断了。
    他弹完琴站起施礼,抬起头来,是一张惊为天人的脸,神情略带悲怆,眼中像是含着伤心之色。
    台下的人看,都带着惊艳和怜惜之色。
    “走吧”成夙是第二名,如愿拿到了第二盏灯。
    那取下那盏灯来,递给如霜。
    “满意了?”
    她重重点头,踮起脚,掀开斗笠,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成夙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松开他,转头去拨弄手中的灯。
    成夙失笑……这小傻子。
    走到岸边,有人在叫他们
    “兄台留步,兄台请留步!”
    成夙回头,见那人正是沉舒,他身边也跟着一个女子,面容清秀,手中提着那盏百花灯。
    “你有事吗?”
    “我听兄台的琴,只觉得高妙非常,只是中有轩翥,不能奋飞之志,故而感叹疑惑,冒然来此打扰,想同兄台结识一番,交个朋友。我姓沉,名舒,表字以衾,这是我的表妹晚照。”
    裴晚面中含羞,由他牵着手,两个人之间默契而甜蜜,情意非常的样子。
    “久仰大名。琴技粗拙,在才名远扬天下的沉公子面前实是献丑,公子谬赞了。”
    “不不不,古人有云: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我虚领才名,不过百人小智,兄台才真是智过万人的豪杰。”
    “不敢当,我姓成,成夙,字栩之。”
    “原来您就是修成君,我才是真的久仰大名。”沉舒一脸恍然,看向成夙转为热切崇敬。
    成夙着急回船休息,没有与他客套太多,两个人告别分手,各自回去。
    裴晚一手由沉舒牵着,一手提着灯。
    “以衾,他们两个人长得真好看,那个公子好看,姑娘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她说。
    “好看也与我们并没有关系,我眼中就只有你一个,你也不许看别人。”
    裴晚嗔了他一眼,没有舍得放开他。
    他们过了桥,渐走到灯火阑珊的地方,身影消失不见了。
    成夙这边刚上船就遭遇了刺杀,白芣宁从宫里早就传来消息,这刺杀也在意料之内,他们的船着火了,可是东西早就转移到另一辆秘密准备的船上,身边也有一叶小舟在接应他们,杀手很快就被轻易地解决了。
    成夙觉得至少还是要让成玦先得意一番。
    天将取之,必先予之。
    他装作执意要回那着火的船上去取如霜落下的灯笼,与一个刺客交了手,成夙对外宣称受伤,他们的船连夜换了路线,赶赴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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