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晚上十点了。两个人洗了澡,躺在床上,漱夏望着窗户发呆。外边的夜色很黑,月亮只留下浅浅的一条光亮的线。
    “那时候,我们几乎素不相识,为什么你会帮我?”
    “那你呢,为什么一个人来北城?”他反问回去。
    “因为——想离西城远远的啊。因为不想看见西城的人,不想呼吸西城的空气。我想找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最好能这样埋头过一辈子日子。在家里的每个晚上,我都能梦见他,梦见我跟我妈妈带着他四处求医,梦见他躺在病床上难受的样子,梦见我们俩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前的地上,医生告诉我们抢救失败,——从知道他得病到他离开才不过一个月,这些事情不能想,一想我就喘不过气来。那段日子我连我妈妈都不敢面对。”
    漱夏说着,鼻音渐渐加重,一道眼泪划顺着眼角划过来滴在枕头上。
    “所以你喜欢洛丽塔风格的原因?”
    “对。”
    那件事情之后漱夏整个人都变了,具体说哪里变了又说不出,就是变得比以前随心所欲了很多,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她要的本就不多,也没什么出格的,任凭自己的心像一片落叶一样随便地飘荡。
    她不恋父,梁酲也知道。她几乎把每个月所有的零花钱都用在疯狂收集洛丽塔风格的衣服,玩具,只是为了在某个时刻把自己伪装成不谙世事的样子,这样她就可以在某一刻欺骗自己,自己还是如许地天真幼稚如孩童模样,而他还没有走,还在,只是去了远方要过很久才能回来。
    “他是个好人,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可是病情被活活耽误耽误到了那个地步……我没想过要报复社会,也没想过要伤害自己,因为没有什么值得的。我只是变得很虚无,接近悲悯,我那段时间靠看每天疫情新增人数还有《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走出来,我好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的沉重和残忍,其他的一切都变得好轻好轻。”
    漱夏说完对他笑了笑,抬手擦了擦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梁酲递纸巾给她,她避无可避地落进他怀里。
    漱夏身子颤了颤,无声。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帮你。”梁酲轻拍着她的肩表示安抚。
    “什么?”漱夏吸着鼻子,抬起脸来看他。
    “在X大的时候,我顺着学校外面那条路回家,经常能看见你在操场上跑步,我就是那时候知道的你。后来有一次,大四上学期吧,我就不常见你了,那天路过操场,天上刮很大的风,操场上一个人没有,我看见你躲在墙角那棵树底下哭得很伤情,我怕你遇到危险,又站在墙外等了一会,看你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回去了。你是我见过第二个哭得最伤心的人,后来每次见到你,我都想到那个画面,总想帮你点什么。”
    “第二个?”她疑惑道。
    “对,是第二个,我第一次见过的人是在高中。那时候我上的高中就在隔壁区,xx区第一中学,高三的时候,我同班的一个男生自杀了。那个男生做过我同桌,跟我关系不算特别熟,但还不错。他的性格表现得特别热情开朗,喜欢别人帮忙,跟班里几乎每个人关系都不错,成绩也好,最好的时候考过我们班第二,结果离高考不到一个月从我们学校教学楼上跳了下去。那时候三模都结束了,他考得比平时不好,最后一次分班被重新分配去了二班,也许是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他想不开走了这条路。”
    “多可惜啊,一条活生生的命,有的人想要都要不了。”她跟着叹息道。
    “他宿舍里翻出来一封遗书,里面详细写了他高中三年来遭受的心理痛苦还有自杀的原因,他是家中独子,家庭条件并不好,父母为了帮他求学改变命运,求亲戚从老家把他的户口迁到北城,靠打工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希望能改变家里穷苦的命运。来了北城以后,这里压抑的学习氛围还有残酷的竞争环境让他很不适应,可是他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只能强忍下来,忍了初中、高中六年,高考算是他唯一精神解放的寄托。可是高考越近,他越紧张,心理压力越大,三模之后,他被“贬”去别的班,心态彻底崩溃,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所以自己决定做主结束这种日子。”
    “他爸妈来学校闹,问学校要人命。学校确实有问题,优胜劣汰的制度确实残忍,所以赔了一大笔钱。我那天路过,看见他们从学校走出来,抱着赔偿协议,那女人在哭,哭得特别凄惨绝望,她的脸色灰一样,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气。他惨死的现场还有他父母两个人的表情我一生都难忘。后来他们又来闹过,要求开除我。因为那个男生信中提到了我,他觉得不公平,他背负了那么多,那么沉重,可是有些东西我唾手就得到了,他觉得是我给他造成了更多的压力,所以他很恨命运的造化,也恨我。后来校方调查,觉得我跟这事实在没有关系,就没同意。”
    “恨你?”这走向漱夏突然不懂了。
    “是啊,没见过多少面,没说过多少话的人,可以理所当然的恨我,恨我,可是走之前连见我跟我正面对质的勇气都没有。我想过无数次,见了他我要说什么。这世界上有很多的不公平,最不公平的就是生死,他实在没有必要恨我去走那条路。也许我们之间有很多不同,可是唯一相同的是那年我们都是十八岁,我们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他只看中了其中一条并且走死在那里。”
    “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漱夏说。“我爸爸、走了以后,我总想去过别样的生活,我好像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要顾及,有时候哪怕接近玩火,我迫不及待想体验一切可能,把所有都抓在手心里。”
    包括风景,包括商品,包括饮食,包括情欲。
    迫不及待想通过这些证明自己存在。
    哪怕她明明知道,这命题本身就错了,怎么可能证明得来。
    “所以那时候我也在反思自己。十八岁以后,我的人生该有什么样的可能,一直沿着从前设计的路,去A大,出国,成家立业一定是理想的吗?所以那时候我选择去西城,想体验别样的生活,因为这边的环境和氛围确实也令我讨厌。”
    “那个人的老家就在西城,以前他总是向我们强调,西城的风光物态和人情多美,他是多么怀念。我去了以后才发现西城和这边没什么两样,也许他怀念的那个地方是从前,也许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不过对我来说没有关系,我已经经历过了。这世界上丑恶、欺诈、残忍的事情很多,也许从前是这样以后还会继续下去,唯一真实的就是经历,我们总得学着用经历编织种种可能,来对抗虚伪的善,脆弱的真实,虚幻的美,抵抗人生的漫漫寒冬。”
    在这种种可能之间,梁酲遇到了江漱夏,一个在他心里形象慢慢鲜活起来的江漱夏。
    一种被牵动并且甘之如饴的感觉。
    漱夏想起来穆旦的那首诗,她念给他听。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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