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说了,主公已经安排好一切。晚上我们会派人前去灭口,她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副尸体来代替她。
    “但她拒绝了。是她自己拒绝的。她说准备好的尸体与她必然有不同,不一定能瞒得过李唐。主公的计划进行到这一步,万万不能出纰漏。
    “她当时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说她会为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帮助主公顺利完成计划,但盼主公日后夙愿得偿,亦请主公善待宋清。”
    闵崇文看向李承乾,神色坚定:“你可以不懂我们的忠诚,但不能亵渎我们的忠诚。我们的性命是元德太子所救,自然会效力与他,护住他的血脉,生生世世,死而后已。”
    他说得“正义凛然”,可李承乾的关注点却全然不在他的“誓词”上,而在于他说的那句,带了个刚出生的死婴去给乳娘用以蒙蔽宅中众人。
    他眸光闪了闪,这点于他此前猜想对上了。
    杨侑上前一步,缓缓摇头:“不对!宋清不可能信你的一面之词。他绝不是你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人。他……你……”
    杨侑睁大眼睛:“是你!是你们!你们从中作梗,伪造证据蒙骗宋清,从而策反他,对不对!不,宋清应该也不会轻易被这种证据糊弄,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李承乾不置可否,继续道:“你可知,宋乳娘曾对宋清说过,让他安心离开,到安全的地方去,她随后会跟他会合。还答应了他许多要求,承诺一定做到。”
    杨侑怔住,闵崇文怒不可遏:“那不过是一个母亲安慰自己孩子,为了让孩子安心离开险地的话。宋清当真了?
    “所以他看到你给的证据,想到他娘的话,觉得他娘不会抛弃他,不会不顾一切自杀,便信了你们,觉得是主公灭口?这个混账!怎能这般轻易中了你们的奸计!”
    “你们以为那只是一个母亲为了让孩子安心的安慰之语?”李承乾眼睫轻颤,“若不是呢?”
    杨侑闵崇文尽皆愣神。
    李承乾看向闵崇文:“你说当时宋乳娘以存了为你主公的大业赴死之意。但在这之前呢?宋乳娘的这种想法,在此之前可有透露过半分吗?”
    杨侑闵崇文忽视一眼,蹙起眉头。
    虽没有回答,这个神情已李承乾了然:“她此前没有透露过半分,甚至处处想着等事情办完去跟儿子会合,可偏偏等到事情办完之际,她生出了死志,想用自己的死来堵住所有的缺漏,为你们规避掉暴露的风险?
    “你们有没有想过,她或许确实一开始没想着要死,是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导致她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闵崇文喉头颤动:“就算发生了意外之外的事情,也大可以跟我们说,为何不说。”
    “是啊,为何不说呢?到底是什么事让她不能说,不敢说?”
    李承乾眨眨眼睛,目视杨侑,再接再厉,发出致命一击,“当年为了留后,你找了十几个女人,其中七个有孕。五个三月内流产,一个五月上胎死腹中,唯余一人撑到生产。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杨侑闵崇文眸光震动,万千思绪划过,无数可能刹那浮现,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第149章
    李承乾反问:“当年你多大?十三还是十四?”
    实岁十三,虚岁十四。这点杨侑很清楚,他没有回答,李承乾也不需要他回答,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清晰可见。李承乾此话非是询问,而是强调。
    “我拜孙老为师多年,虽然一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认真习过医术,未曾开过一张药方,却也明白女子年龄太小,孕事会较为艰难。男子亦是如此,特别是年岁尚小却过度纵欲的。”
    说到此,李承乾瞥了杨侑一眼。一发入魂的概率能有多少?十几个女人,为了能最大几率的让她们怀孕,还得保证怀孕的里面必须有男孩,自然得努力努力再努力。
    “当然,还有些男子本就身患不足之症,于房事上无碍,却于子嗣上有弊。”
    按梦中世界的说法就是精子质量不行。
    一番话说得杨侑脸色又青又白,宛如彩虹一般,五彩纷呈:“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当时的身体状况如何我不清楚,不能确定你是符合一种还是二者皆有,但从那些女子怀孕后的情况来看,必定是有问题的。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前头六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保住,最后一个会否也一样?”
    闵崇文握紧双拳:“不可能。这些女子都是宋乳娘照顾的,因着前面都没了,最后这个宋乳娘照料的极为用心,处处妥帖。
    “虽然中间也曾出现过几次状况,但都撑了过来。月份临近之际发现情形不对,宋乳娘便第一时间当机立断,用药催生,小郎君这才得以平安降生。”
    “平安降生?”李承乾勾唇,“你亲眼见到了吗?没有。一切都是宋乳娘说的,从头到尾全是她经手。你如何肯定他真的平安降生了?”
    李承乾将声音着重落在平安二字上。
    “可是小郎君就在这,小郎君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与元德太子有几分貌似?杨妃与元德太子乃是兄妹,长相本就有些许相像之处。谁说他像的是元德太子,他像的就不能是杨妃?”
    闵崇文怔住,转而又回过神来:“你怕是没见过你那位庶出的兄弟。”
    “是没见过,但听说过。据说他貌似阿耶。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单凭这两项样貌,你们就认定李恪是你们的小郎君,而他才是我真正的兄弟,自以为你们的调包计划十分成功吗?”
    李承乾伸出手,接过侍从递来的卷宗扔进牢房,砸入杨侑怀中。杨侑带着万千疑虑翻开,脸色寸寸变白:“十六具尸体……”
    听闻此话,闵崇文狐疑不定,凑过去查看,瞬间瞪大双眼:“十六具……怎么会有十六具尸体。这不可能。”
    “是啊,怎么会有十六具呢。”李承乾望过去,“当初七个怀孕的女子,五个很快就流产了,并没有等到被挪入宅子。因此去往宅子的女人只有后面两位,另外购买服侍的仆婢九人,随行照料的宋乳娘一人,成人一共十三。这与宅子里发现的十三具成人尸体对得上。
    “可除此之外,还发现三具婴孩尸骨。一具躺在女人身边。另外两具埋在院子里,其中一个已经腐坏,仵作验尸判断该是孕五六个月左右的死胎,这点与那位五个多月胎死腹中的孩子也吻合。但还有一具是刚被埋入不久的。”
    李承乾稍作停顿,目光投向闵崇文:“你特意寻了个刚出生的死婴带去给宋乳娘,为什么?因为宅子里的仆婢多数不是你们的人,是买来掩人耳目的。
    “她们都知道宅中娘子生产,可如果宋乳娘将孩子抱走调换,宅子里就没了孩子,她们必会生疑,而那时你们调换计划还未成功,尚不能灭口也来不及灭口。所以你们需要一个孩子来蒙蔽她们的视线,让她们以为这就是宅中娘子所出。”
    闵崇文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他此举的目的其实很好猜,并不需要费多少功夫。
    “按你所说,调包计划成功,你的少主被换去了杨妃身边,杨妃的孩子你们带走。那么宅子里应该只有你带去的死婴才对。多出来一个是谁?”
    闵崇文浑身大震,杨侑更是深吸一口气,身形不稳,摇摇欲坠。
    李承乾勾唇:“你已经猜到了,对吗?”
    杨侑不自主摇头:“不,不会,不可能。绝不可能。”
    嘴上一直否定,可变幻莫定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他只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李承乾可不管他愿不愿意,开口继续:“你那方面不太行,质量不好,所有怀孕女人的孩子全都没活下来,最后这个也胎死腹中,或是出生就没了。”
    杨侑身子再度晃了晃,闵崇文面色大变:“你胡说!若是如此,宋乳娘为何不告诉我们,反而要拿个孩子来诓骗我们。宋乳娘忠诚于太子,忠诚于主公,绝不会这么做。”
    “宋乳娘确实忠诚。”李承乾没有反驳,对于这点,给予肯定,随后话锋一转,“但在忠诚之外,她还有母爱。你也忠诚。你的忠诚更执著更纯粹,因为你无妻无子,无儿无女,你毫无牵挂。可宋乳娘不是,她还有一个儿子。”
    李承乾看向他询问:“彼时,宋清在哪里?”
    闵崇文张了张嘴:“他……他是第一批转移出京的。”
    “是啊,他那个时候已经出京,被你们带去了后方,在你们的手里。诊出有孕的所有女子都是宋乳娘照料,宋乳娘看着她们一个个流产、滑胎。这是她的失职,是她办事不力。
    “她知道你们的全部计划,更清楚这些子嗣对于你们有多重要。当最后一个孩子也死掉的时候,她知道你们的计划全毁了。非但如此,你们的主公已然服下秘药,再不会有后。他绝嗣了,还是在自己手里绝嗣的。你让她怎么敢把真相告诉你们?
    “七个有孕的女子,到头来她一个都没保住。你们知道之后能不能接受,会否迁怒,会否治她的罪,甚至疑心她早就背叛、是故意为之?她的儿子还在你们手里,她就算不怕死,也不怕你们对付宋清吗?
    “正当她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杨妃产下了双胎。并且杨妃在第一个孩子出生之时已然脱力昏睡过去,并不知道还有第二个孩子的存在。
    “危急时刻,她的脑子一片凌乱,鬼使神差的,她留下了一个孩子,抱走了一个,瞒下了双胎之事,假装调包计划已经成功。
    “可她还是害怕,害怕你们会发现自己做的手脚;她也愧疚,愧疚自己居然做出这种事情欺骗你们,混淆主公血脉。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她生出了死志,决意由自己来执行灭口计划,连同自己一起灭口。一来她想以死谢罪,二来她担心你们出手会露馅。她悄悄把产下的死婴埋进土里,然后将另一个孩子放在女子身边,亲自下药、杀人、放火。
    “这一系列举动何尝不是因为顾虑她所做的事宅子里会有人察觉到,怕你们一来会给予她们告密的机会呢?她得亲手将这个隐患去除,包括她自己。她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不被任何人知晓。
    “当然还有最后一点,如此一来,你们感念她的牺牲自然会善待宋清。这是一个母亲在事情突然出现变故,在历经种种煎熬的情况下,为儿子想出的筹谋之策。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啊。”
    杨侑闵崇文:!!!
    神他娘的爱子之心!
    李承乾眨眼:“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爱子之心很讽刺?为了自己的孩子就能伤害别人?可你们不就是这么做的吗?为了让自家的孩子好过,就换掉别人的孩子。所以宋乳娘也不过是近墨者黑,向你们学习而已。一丘之貉,手段自然雷同。”
    杨侑面色惨白,但觉一口老血涌上来,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可唇齿间的腥味却始终挥散不去。
    闵崇文一边搀扶他一边怒怼:“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若是双胎,凭什么是公主生下的双胎,不能是……”
    说到此,闵崇文顿住,愣愣闭上嘴。
    李承乾轻嗤:“怎么,发现其中问题说不下去了?你想说其实是那个女人生的双胎,一死一活?呵。宋乳娘是何许人,宋清说她能在大月份时断腹中胎儿性别。连男女都可断,会看不出女子怀的是双胎?既然断出来了,你们怎会不知?
    “退一万步说,此前她没看出来,那生产之后呢?倘若生下来的是双胎,可以换一留一,只需有个孩子在宅子里,就能混淆宅中仆婢的视线,何须你再去寻个死婴来当幌子?”
    闵崇文双唇抖动,无法反驳。
    这是一个死结。
    他脑子极速运转,想过无数种可能,但都被现实一一驳回,到得最后,他竟惊惧地发现,似乎真的只有李承乾所说最为真切,最符合逻辑,最能站得住脚。
    可若真是如此,他们这么多年的隐忍与筹谋算什么?为了这最后一仗,他们孤注一掷,倾尽所有。可倘若李恪是真的李恪,别说他们现在败了,便是成功,扶上去也仍旧是李家血脉。
    这下别提身子不好的杨侑,就连闵崇文也有些站不稳了。
    不,不对。并非完全符合逻辑。
    闵崇文眼前一亮,好似找出此间破绽:“公主怀的是李世民的孩子,李世民当时是秦王,且那会儿李唐建立不久,他还未遭李渊忌惮,也没同李建成水火不容。他的孩子,即便只是庶出,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虽说前朝公主的身份尴尬,可到底与其他身份卑贱的低位女子不同。她怀孕,必是有太医署医官定期诊脉的。若说宋乳娘能看出双胎,那医官呢?即便个人医术有高低,并非每个医者都能诊出来。可难道太医署全是些无能之辈,没一个有这等本事吗?”
    若说一两个没有正常,若说全没有,着实有些辱太医署了。
    “这个问题朕来回答你。”
    哐当,门扉再踢开,李世民大步踏入。李承乾站起身:“阿耶!”
    李世民点了点头,看向杨侑与闵崇文:“太医署确实并非无能之辈,但你们忘了一点。彼时大唐建国不过一年,许多宫内宫外的设施与人员都承袭沿用隋制。可太医署不同,他们掌控皇家疾病生死,不能等闲视之。
    “所以在父亲登基之后,我们着手将太医署清理了一遍,上上下下处置了不少人。再有那一年皇家喜事不断。李恪出生之年,亦是承乾,李元景李元昌李元亨李元方李元礼李元嘉并李承道出生之年。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母几乎先后有孕,间隔时间并不远。”
    话说到这个地步,闵崇文已然明白了。当年李渊为帝,元字辈都是皇子,其中李元亨李元方还是宠妃所出;李承乾是秦王嫡长;李承道生母是东宫太子李建成的良娣,非但家世不低,更受李建成宠爱。
    所以算一算,这期间所有怀孕的人里,唯有杨妘这个秦王的庶妃最不受重视。
    太医署去除了一部分人,偏偏这期间还孕事扎堆,自然会出现人手不够用的情况。想出头的想巴结的都去照顾更重要的人,派去负责杨妘的也就只能是次一等了。
    李世民一叹:“杨妘求的只是平安富贵,余生无忧,并不想去抢谁的风头,因此自怀孕后一直很低调,从不掐尖要强。她知道太医署的人忙不过来,便自己指了里头一个不怎么显眼的。
    “这人姓刘,在太医署医术不算突出,却也算过得去。自他被派给杨妘后,一直勤勤恳恳,非常负责。杨妘对他也很满意。若没别的突发情况,面对寻常孕期诊治,他的医术绝对够用了。”
    杨侑死死抓着闵崇文的手臂,整个人几乎倒在他身上,借助他的力道勉强站稳:“你是想说,原因全在这位刘医官?”
    李世民没答,抬眸看向他:“这位刘医官前几年致仕归乡。他的老家在并州,朕此前便派人前往寻找,却发现他搬过家,因此费了些工夫。”
    李承乾一顿,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阿耶,是不是并州的人回来了,他们找到刘医官了?”
    “对。”李世民轻笑,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地牢门扉又开,一位老者弓着身子进来,跪地行礼,在李世民的示意下说起原委:“双胎早期一般不能被人查出,能诊出的几乎都在中后期。杨妃月份渐大之时微臣确实曾发现杨妃隐有双胎之相。”
    李承乾蹙眉:“我看过杨妃的脉案,既然有双胎之相,脉案上为何没写。”
    刘医官将头更低了两分:“微臣能力不足,不敢确定,只是有些许怀疑。微臣曾试探着问过杨妃,可想过这胎是男是女,杨妃言男女都好。微臣又问,世人都当双胎为祥照,可希望自己得生双龙或龙凤。杨妃摇头说她只盼能有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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