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蛮倒是仍然镇定,他的目光清澈,声音徐徐,似有佛性:“不是这样的,父皇,您请听儿臣说。儿臣修行一年,只是忽然明悟了,何谓百媚千娇,不如弱水一瓢。”
    “自母后去世,父皇多年来不立继后,如此深情,儿臣心向往之。”萧蛮的个头已经不比魏皇矮了,他原先生得一副孤峭模样,又沉默寡言,行为木讷,确实不讨人喜欢。
    可此番归来,魏皇却忽然发现,这个儿子身上居然有着一种皇家人极少会有的平和与浪漫。
    他缓缓说着话的时候,俊美的面容舒展,从前木讷再不复见,魏皇才恍惚从他眉眼间看出了几分肖似——似谁?自是肖似元后!
    萧蛮说,他对元后深情……
    魏皇的满腔怒火便在这一句“深情”中缓缓平复,他看着萧蛮。
    萧蛮生着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从前看这双凤眼,魏皇总觉得是带着煞气的,可今日看这双眼睛,魏皇却居然觉得,这双眼睛居然是柔和的,含情的。
    “父皇。”萧蛮又说,“我是您的儿子,天潢贵胄,身份再高的世家贵女,又岂能高过于我?这世上,谁能令我以联姻待之?既然如此,我亦可不看身份,只等那一个有缘人出现便罢了。”
    魏皇:……
    魏皇哭笑不得,啼笑皆非,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瞧瞧萧蛮说的这叫什么话?
    原来这个儿子不仅有皇家人少有的浪漫,他还有着更为珍稀难见的天真!
    皇帝的儿子就可以不用联姻?
    不,只有无欲无求的皇子才可以不用联姻!而身为太子,如果不想有朝一日被后来者黜落,就更要奋勇争锋,一丝一毫的助力都决不能放弃。
    又何况是联姻之事——此时此刻,以萧蛮如今的境况,一门得力的姻亲对他的帮助有多大,他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又或者是即便知晓,也不在乎?
    魏皇炯然有神的眼睛定在萧蛮身上,他的目光如同刀锋般锐利,似乎是要透过皮相,将眼前这个儿子的筋骨神魂都一并剖出来,看个清楚明白。
    萧蛮站在魏皇面前,面对如此审视,他的整个行为气魄却充分诠释了何谓理直气壮。
    他好像是真的不在乎,这种淡定使得魏皇的思绪不由飘远,有片刻,眼前之人的身影倒好似是与曾经的元后重叠了。
    魏皇张口,无声地吐出四个字:无欲则刚……
    这个儿子他好像真的是无欲则刚……
    “阿蛮。”魏皇叫了萧蛮的小名,“不娶世家贵女,只等有缘人,你当真是如此想?”
    萧蛮没有犹豫,再次肯定道:“父皇,三千佳丽于我无益,平生若得一知己,余愿足矣!”
    魏皇笑起来,有些玩味道:“那你又如何肯定,那百花宴中的贵女,就无一人能与你做知己呢?”
    萧蛮道:“儿臣不曾亲见她们,的确无法肯定。但今日既不相见,想来便是无缘,知己有缘可得,无缘便罢。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说着,他双手合十,做修持状,道:“儿臣已明白,万事皆可不强求,强求生孽,不若静思平云高岫,长河明净。”
    说完话,只差没再喊一声“阿弥陀佛”了。
    魏皇哑然片刻,口出叹息。
    他伸手拍拍萧蛮的肩,神情又温和了起来。温和中又带了几分怜惜,以及恨铁不成钢一般的担忧。
    “你啊!”魏皇叹道,“罢了,你如今也大了,心里有成算了,便是一时不想成婚,朕这个做父亲的还能逼你不成?”
    萧蛮温声道:“多谢父皇,宽容儿臣。”
    而一旁的六皇子,听着萧蛮这样说话,却早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头晕眼花。
    大哥、大哥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魏皇沉默了片刻,又说:“那相国寺,你便不要再去了,东宫缺你这个主人,朕每日上朝时,也想见到朕的太子!”
    六皇子:……
    脸上笑嘻嘻,心里娘希匹!
    草!
    第261章 喝花酒?要卿命了!
    文华殿外。
    萧蛮先告退出来了,六皇子紧跟着也连忙跟魏皇告退。两位皇子都要走了,程灵当然更不可能再留,如此一来,三人倒是前后脚地出了文华殿。
    萧蛮身高腿长,但他走得不疾不徐,六皇子在后头,快跑几步追上他,一边叽叽喳喳地喊:“太子哥哥,你等等弟弟!”
    萧蛮回过头,很有兄长风范地说:“六弟不急,莫要摔着。”
    六皇子笑嘻嘻地道:“不怕,大哥武艺高强,弟弟便是要摔了,大哥还能不伸手扶一把不成?”
    萧蛮道:“自然。”
    六皇子得了回应,又连忙说:“大哥当真不去御花园吗?便是不看美人儿,去见见母妃也是好的啊!你去相国寺这一年多,母妃可是日夜思念你呢!”
    六皇子说话,当真句句是坑。
    然而萧蛮这一回好像真是将无欲则刚贯彻到底了,即便六皇子将贵妃都给抬出来了,萧蛮依旧不疾不徐地回道:“贵妃娘娘今日事忙,孤若是此刻过去,反倒是给娘娘平添烦扰,不若等娘娘闲下来再去探望。”
    六皇子就怔在原地,惊声道:“太子哥哥,你称呼母妃为贵妃?”
    萧蛮虽为太子,是元后嫡子,但元后在生他时便因难产而死,萧蛮生下来就被抱在了贵妃身边,是贵妃一手养大。
    养恩天大,更何况,贵妃既是养母,又是太子的亲姨母。结果如今太子大了,却生疏地称呼贵妃为贵妃娘娘,他这是……这分明是不孝!
    前朝后宫,谁能容得下一个不孝的太子?
    六皇子惊呼之后,眼眶通红。
    萧蛮回头叹道:“前些日子,孤从宫中又回相国寺,夜间入梦,忽见母后静立床前,默然垂泪。”
    六皇子顿时哑然,再无言语以对。
    贵妃再大,还能大过元后去?
    萧蛮连元后托梦都搬出来了,这年头,这种说法几乎就是终极杀器。如果萧蛮还叫贵妃为母妃,又置元后于何地?
    萧蛮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看了后方程灵一眼,微微颔首之后,转身即走。
    六皇子没有再追,只在原地默默咬牙了片刻。
    等到后方的程灵慢慢悠悠地终于走上来时,六皇子脸上才又重新露出笑容。
    他笑眯眯地转头看程灵,似是才看见她一般,亲亲热热地对她打招呼道:“程秘书,这是准备要出宫啦?明日来当值吗?”
    程灵才被封了官,虽然是皇帝直封,却也还要去尚书省挂名,也要到秘书署本部去等候分派。
    明天是不是要来当值,这个程灵也不知道。秘书署又不是只她一个秘书郎,这种官职可多可少,下限有个一定,上限却全凭皇帝心意。
    她便对六皇子拱拱手,道:“回六殿下话,下官等候分派。”
    六皇子努努嘴,又道:“那你要是闲着有空,过几日待我禀了母妃,便出宫寻你去玩耍,如何?”
    这还是在文华殿外头呢!
    六皇子这就迫不及待地,如此直白来示好,是他本身就性情急躁,还是倚仗宠爱,有恃无恐?
    六皇子可以有恃无恐,程灵却要滴水不漏。
    她立刻面露惶恐道:“殿下乃千金之躯,宫外人多事杂,若有无知之人,万一冲撞了殿下,却是不美。殿下,下官告退!”
    话落,她脚下步伐略略加快,整个人便已似行云流水般,快速远离了六皇子。
    六皇子:……哼!
    当然,六皇子不会在文华殿外发怒,他甚至不会在外头说程灵一句坏话。
    他只对着身边的近侍抱怨道:“这个程秘书,走得那般急,当本殿下是那洪水猛兽不成?真无趣!”
    近侍劝慰说:“殿下金尊玉贵的,那外头的人那是敬畏殿下,因而不敢亲近呢。往后时日长了,知晓殿下最是平易近人,自然便不会如此啦。”
    又说:“咱们宫里处处是景,不比那外头腌臜的市井之地好玩?”
    六皇子于是又重新燃起兴致,他清清脆脆地说:“好,那咱们便还回御花园!去看百花宴,去寻三哥和四哥玩去!”
    很快,六皇子也带着内侍离开了。
    文华殿外发生的一切,自然没有能瞒过魏皇的。
    事实上,也不止是文华殿,就说这满宫之中,能瞒过魏皇的消息又有几何呢?
    除了某些秘密……毕竟,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魏皇也是人,不是神。即便是对这皇宫的掌控力度再强,是人,就难免有疏漏之处。
    文华殿内,听了小太监回报的魏皇轻叹一声,他问身边的常虹道:“大伴儿,你说说,朕这太子,当真是彻悟了么?”
    这种问题,常虹能怎么回答?
    他只是连忙弓着腰,轻声道:“陛下,佛心即仁心,太子殿下既有仁心,又有法度,正是陛下教导得宜。”
    魏皇点点头,便笑道:“你啊,便是生了一张会说好话的嘴。”
    此后三四日间,程灵在京城却是结结实实地热闹了一番。
    不是她要热闹,实在是她的空降出现,在向来事事遵循规矩运转的京城,太打眼了!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就入了魏皇的眼,还被皇帝直接御封为秘书郎,一跃成了天子近臣。
    这就好像是一潭四四方方,个个沉浮有道的深水中,忽然闯进了一只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蒙面怪兽,何其突兀!
    至于说,这只突然出现的蒙面怪兽,究竟只是逞了一时之利,还是说当真会在京城这潭深水里掀起大风大浪,那就还得且行且看了。
    程灵于是接收到了各方的热情与试探。
    去了尚书省办入职,尚书省并没有任何人刁难她。一切顺利地,快速地办好了,还顺带着结识了尚书省几个级别相近的官员。
    去了秘书署见上官,上官待她虽不亲切热情,但是也不为难她,顺顺利利地将她接收进了秘书监,还安排了一个跟她同级别的秘书郎带她做事。
    秘书监中,同僚共有十三人。入职后的第三天,下值后,就有同僚邀请程灵去喝酒。
    喝的什么酒?
    到了地头以后,程灵才知道,居然是喝花酒!
    呃……这个,这个……呵呵,呵呵呵,这可真是要了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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