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妍最近身体感觉非常不舒服。不知道是突然被分手的痛苦,还是真的病了。吃什么吐什么,食欲不振不说,夜里还经常惊醒。
    厂区医院最近忙的炸开了锅,护士和医生们不仅要负责日常工作,还得积极响应调查桦林碎尸案以及香港富商被绑案的号召。郭妍等了半天,她还穿个高跟鞋,腿都酸了,也没轮到她的检查报告出来。看了一眼手表,很快午休时间就要结束了,郭妍还得回去上课呢,如果再不出结果,她只能等着明天没课再来拿了。
    “1407号,1407号,郭妍,在不在?”医生终于推开了门,郭妍赶紧站起来,有点担心。毕竟平常检查个身体,检测报告直接就给你了,医生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是要她进去说话的架势,郭妍很担心。“在,在。”她连忙答应,跟着进去诊疗室了。
    “怎么啦医生?”郭妍微笑着,保持平常那种温柔谦逊的态度。厂区里工作的人大家都相互认识,当然也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和她在厂区高中教书的事情,大家对她都非常客气。但是今天,医生看着郭妍的眼神却有点...复杂?戏谑,怀疑,感叹...总之,郭妍看不明白。
    “郭老师,你有男朋友吗?”医生整理着桌上的文件,是郭妍的检测报告,郭妍咽了口唾沫,非常紧张,心脏砰砰乱跳:“啊...我...”想起傅卫军冷漠的脸,郭妍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心又裂开一条小缝儿,“有。”郭妍轻轻地说。她还是不能相信,傅卫军会想跟她分手。医生似笑非笑,把报告单推在郭妍面前,郭妍一看,吓得差点昏死过去——怀孕八周。推算时间,大概也就是上次在录像厅门口做的那次,傅卫军没有拔出去,直接弄在里面了。偶尔郭妍心情好了也让他这样,但从没出过事,现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郭老师,您还没结婚吧?这个事儿,您回去还是跟家里人说说。我们呢,嘴很严的,不会到处瞎说。”医生低头,抿了一口搪瓷缸里的茶叶,呸的一声吐掉茶叶渣子。
    郭妍失魂落魄的,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上完了这节课。她讲的乱七八糟的,最后不得不安排学生们自己自习了。坐在办公桌前,感觉更加天旋地转,不住干呕起来。包里还放着那份体检报告单,郭妍不敢看第二眼,她默默祈祷是自己看错了,绝对吧可能是来了个孩子添乱,绝对不可能...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郭妍吓了一跳,立马坐正。如果被其他老师看见了她这幅狼狈的模样,不知道要怎么八卦她呢。还好,进来的是秋丽。开春了,她穿了一件绿色的长裙,劣质的口红让她的嘴唇有点发干。“怎么啦秋丽?”郭妍站起来,看她大喘小息的模样,不像平常的秋丽。
    “那个绑架香港人的犯人刚被抓啦!”秋丽说道。郭妍心头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哦...我当是什么事呢...”“是录像厅那个小哑巴干的!”
    郭妍扯着爸爸,从车上跳下来,也不管身孕,踩着高跟鞋就狂奔。郭隐倒是不疾不徐,公安局局长都是他同学,他当然对此颇有耳闻。本来上次打过照面,觉得这孩子虽说条件差了点,但本质上来说不是个坏人,他做的那些小偷小摸,跟人打架斗殴的勾当,不过是为了谋生而已。郭隐都可以理解,哪个人没有年轻过呢?所以他对于傅卫军和郭妍的事情是中立态度,不支持,但也不会和妻子一样阻拦。但这事儿闹的,郭隐也有点愠怒了。他是不想出面的,但郭妍哭的太可怜了,不是真心疼傅卫军,只是疼他的宝贝女儿,所以出面安排了破例会见。
    桦林市公安局内,十分安静。负责此案的警方人员都在开会,计划怎么处理这个新鲜被捕的重大嫌疑人以及本案的重要线索。郭隐不咸不淡:“你自己去看,局长跟我说了,他在审讯室。爹先去找局长。”郭妍根本没管爸爸说了什么,踉踉跄跄跑到了审讯室门口,拼命拍门。
    郭妍平常断然不可能这样的,她永远是安静,温柔,总是羞涩地笑的。她或许真的疯了,脑袋里的一根线跟断了一样,满脑子都是傅卫军这个傻子。他到底想干什么?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察,坐在审讯桌一侧的是一个中年警察,胡须体面,身材结实,看起来是个硬茬子,另外一边,则是傅卫军。他穿着一件粗毛线毛衣,手被拷住了,抬眼,看见是郭妍,他的表情一下子就乱了。
    “诶,干嘛来的!这是审讯室...”那个中年警察发话了,郭妍气得一把推开堵在门口的那个年轻警察,走进审讯室:“局长安排好我来看看的。”那个年轻警察对着中年警察耳边耳语了几句,他点了点头,表示会意,但没有退让,甚至没有站起来,手指轻点桌面,从怀里掏出警官证:“刑警队长马德胜,有啥话跟我说,别搁这闹。现在你出去,还能给你爸爸个面子,知道不?”
    郭妍压根就没理他,蹲下来,抱着傅卫军的胳膊,拼命晃他:“傅卫军!你他妈的疯了...不是你干的对不对?案发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呢...我求你了,我不信,我不信是你干的...”她语无伦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傅卫军不忍再看,把头别了过去。郭妍站起来,把他的脸转过来:“你怎么回事?他们打你了?”又看了看傅卫军的耳朵,她送给傅卫军的助听器不见了。郭妍怒火腾的升起,转过头看着马德胜:“怎么回事?他助听器怎么不见了?”那个年轻的警察赔笑着上前,给郭妍和傅卫军都端来了水:“我是马队长的徒弟,郭小姐叫我小李就成。这是抓捕过程中,嫌疑人反抗,我们警方和他有短暂的肢体对抗造成的,系正常损耗。我们办事儿都是讲法理的,这点郭小姐可以放心。”
    郭妍冷笑:“什么法理?有什么证据?”马德胜把桌上的文件推出去一点,让郭妍看清楚:“口供,傅卫军自己认的,绑架,杀人,还把尸体丢在桦钢的炼钢炉里去了,全是他一个人干的,已经签字了。卢文仲死前跟他的私人司机有联络,让司机给一张支票,而傅卫军就是那个去拿钱的人。板上钉钉。”郭妍一愣,回过头看着傅卫军,而他,根本不敢看着郭妍。郭妍气急了,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对傅卫军是又打又骂:“你他妈的...傅卫军!”
    傅卫军低着头,岿然不动。刚才无论马德胜怎么审问,他都不比划,连头也不点,除了问“是不是你干的”的时候会点点头,其他时候都是闭目养神。现在,却跟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马德胜站起来,和小李一起把两个人拉开,有点不耐烦:“你这小丫头片子,别太蹬鼻子上脸了奥。你这是扰乱办案,小心我们也把你拿去拘两天信不信?”郭妍挣扎开,哭着说:“轮得到你说话了吗!万一那支票是他捡的呢?除了支票,其他的证据呢?指纹?血液样本呢?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疑罪从无吗?”马德胜和小李一愣,这确实是本案最大的疑点,虽然确实是傅卫军承认了,但是确凿的证据,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卢文仲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尽管这个呆愣只有一秒钟,还是被郭妍捕捉到了,她冷笑,愈发咄咄逼人起来:“好一个讲道理。他认了,就能抓他了吗?哼,那我现在也认了,卢文仲是我杀的,是我支使傅卫军去拿支票的,来,把我也抓了吧!”马德胜和小李直接蒙了,这小丫头看起来二十多岁,文气俏丽,没想到这么尖牙利齿。做背景调查的时候,只知道这傅卫军是桦林这一代有名的小混混,没想到他马子也不是个好惹的。
    “丫头!”郭隐喝止了,郭妍这才冷静下来。“过来,不准胡闹了。”公安局长在郭隐旁边,马德胜都有点感觉不真实,平常暴脾气,刚正不阿的局长,现在的表情可谓是和颜悦色,怪,太他妈的怪了。“诶,老郭,别这样。小妍这是讲义气呢。”局长打着圆场,“小妍啊,这办案,我们都是摆事实讲道理的,绝不会错抓一个。经过我们严密的调查,在他的录像厅里还找到了少部分血液样本,和死者的血型相符合。”郭隐想把女儿抓走,郭妍却挣扎开爸爸的手,“胡说,录像厅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桦林就死者一个人是那个血型吗?就算真是死者了,死者万一去过录像厅呢?这么多天,桦钢厂区所有职工都在积极参与搜寻线索,我可听说了,有人看见抛尸现场了,那可是大晚上。那时候,我和傅卫军在看电影呢。”马德胜冷笑:“证据呢?”郭妍灵机一动,她那天把电影票收起来了,放在了包里,只要拿出来,再去电影院走访调查一番,就可以证明她和傅卫军一起看的电影了吧。
    就跟见了鬼一样...包里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郭妍急得又是眼泪直流,马德胜不耐烦地冷哼,这个被宠坏的小公主,为了救小男朋友,真是不惜一切代价了。郭隐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几乎就在爆发的边缘。“明明,明明就在包里啊...”郭妍啜泣着,拼了命地翻找。
    傅卫军死死抓着他的手心,不知不觉,指甲都嵌入肉里了。电影票,他趁着郭妍不注意的时候偷走了。交代完隋东后事后,就把它撕毁,烧掉了。他的助听器没有了,听不见,但是看着郭妍哭,这么着急,他的心里还是沉沉的负罪感。不可以...一定要挺住。
    “够了!”郭隐真的生气了,一把就抓过来郭妍,“丢人现眼!回家!”郭妍哭着不走,挣扎着,但拗不过父亲。傅卫军抬起头,看着郭隐愤怒的脸,以及刺向他的冰冷的眼神,他的愧疚感更重了。郭隐是唯一一个真正有身份还愿意对他表达尊重的人——不是因为他打架多狠,只是因为,他是一个人。郭隐也许也暗自松口,同意过郭妍和自己在一起,但..傅卫军让他失望了。
    “不要...军儿不是这种人,他不会的...他就算再缺钱,都不可能这样...”郭妍回过头,看着傅卫军的眼睛,她本来不想说出来的,但是,她忍不住了,“傅卫军!我怀孕了。你的。”
    审讯室里安静得可怕。局长反应最快,关上了门,尽量不让其他的警员听见;郭隐的脸色最为精彩,跟个调色盘似的,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会儿又转红;马德胜和小李则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得了,现在局长接手了,这小丫头再咋闹也不关他俩的事儿了。
    傅卫军看着郭妍,喘着粗气,他嘶哑地支吾着,他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古怪的音调,他从不这样,生怕吓到郭妍,或者破坏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但他控制不住了,她的唇语,是说“怀孕了”,对吧?傅卫军的脑袋瞬间炸开了。她怀孕了...一个家,郭妍是他心爱的妻子,还有一个或者两个孩子,也许生活会有点困难,但傅卫军拼了命也不会让他们吃苦受累的——这是傅卫军做梦也不敢想的场景。实现了...但,他也快死了。
    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郭妍的脸上。她被打得脑袋歪在一边,头晕目眩,几乎快要摔倒了。郭隐怒不可遏,不是生气她未婚先孕,就算她生了,姓郭,他也养得起,但决不能是傅卫军这种人的孩子。“你闹够了?”郭隐喘着粗气,他满脸通红,本来就有点高血压的毛病,现在更是感觉太阳穴和心跳突突跳,“我和你妈妈,花了半辈子的心血,把你养的这么大了,就为了让你为了这点小情小爱这么疯狂的?他值什么?值得你这样呼天抢地的?我真是把你宠坏了!还不快滚回家去!”
    跟在爸爸后面,郭妍失魂落魄的,脸上高高肿起一块。她活了22年,爸爸从来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更别说打了。对她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如果郭妍说想要星星月亮,郭隐都得想方设法给她弄来。
    “爹...”
    “别叫我爹!”郭隐怒吼,打开车门,坐了上去,但锁住了车门,不打算让郭妍上车,“我告诉你,你要么就和傅卫军断了,孩子拿掉,我们回南方去。要么,你就自己一个人继续在这当泼妇,丢我和你妈妈的脸,你也不再是我们的女儿了。”说罢,发动汽车,走了。
    几个月后,郭妍肚子越来越大了。她没放弃,每个月特定的探监时间她就提交申请,每次都来看傅卫军。偶尔打点一下监狱的人,让傅卫军少受点皮肉之苦。他是残疾人,又无依无靠的,多的是监狱里的人想弄他的。再一个,也是为了从傅卫军这里撬出到底真凶是谁。反正,郭妍死也不会相信,人真的是傅卫军杀的。他确实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小偷小摸没少干,街头巷尾没少打架。但至少,他是个有底线的人。他如果没钱,他会自己去挣,甚至会低头和郭妍要,但不会,绝对不会去杀人。
    但是,折腾了几个月,傅卫军都是不抬头,不知道是真的心虚不敢看郭妍,还是只是为了不敢看她绝望的表情,生怕自己守不住嘴。郭妍也累了。爸妈对她失望透顶了。她自己也很痛苦,从小到大,她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聪明,漂亮,孝顺,温柔,从没让父母这么丢人过。现在整个桦钢,乃至整个桦林,都在传郭妍未婚先孕,孩子他爹还是个小流氓的事情。郭妍的家人都抬不起头来。
    傅卫军被两个狱警架着,抬到了会面室玻璃后面的椅子上。双手被手铐固定住,他无法比划了。郭妍伸出手,手贴在玻璃上。她憔悴多了,眼睛哭得肿得跟桃儿一样,只穿了一件蓝色的宽松外套,勉强可以遮住她的肚子,也够保暖。
    傅卫军不敢看她一眼。警方也怀疑过傅卫军是不是替人顶包,对他轮番审讯,几天几夜开着大灯不让他睡觉,就想让他屈服。但傅卫军只有一句“就是我干的”,其他的一句话也不说。他不敢看郭妍,怕她眼里的泪水会让他瞬间瓦解。绝对不能。
    “傅卫军,你敢不敢看着我?”郭妍问。
    傅卫军没有助听器了,显然不可能听得见,也不看她,读不到唇语。郭妍气得猛拍玻璃,现在哪怕傅卫军听不见,至少也能余光看见二人之间相隔的玻璃微微颤动了。他终于抬起头来。她已经泪流满面,两个狱警警告:“郭小姐!注意你的行为!”郭妍这才冷静下来,哭着用拇指按揉她的太阳穴。她怀孕了,还这么大的情绪起伏...傅卫军肯定不忍心,但他没办法。咬紧了牙关,好像下一秒就会把牙齿咬得粉碎,他一个字都不能吐露,他就是个哑巴,天生的秘密保守者。现在,如果可以,他想尖叫。
    “傅卫军!你他妈的还有没有心!我不信,我不信这是你干的。你替谁顶包的?你姐?”郭妍失去理智了,几乎是尖叫出这句话的。狱警二次警告:“郭小姐,警告第二次。您再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把您请出去了。”傅卫军往后靠了一点,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暴露。他的头发都被剃光了,才进去几个月就瘦了一大圈,看起来更加可怜。
    脸上痒痒的,他肯定哭了。傅卫军不知道他怎么了,每次哭,他都是一只眼流泪。“就是我。”他指着自己,比划。
    郭妍心如死灰,闭上眼,冷笑:“好。傅卫军,我爸妈说了,如果你不能出来,证明清白。我要么就把孩子打了跟他们回南方去,要么我还要等你,就留在桦林,但他们再也不会见我了。”
    傅卫军低下头,一只眼流泪,嘴角却勉强笑着,手指揉搓,狠狠地,狠狠地,好像如果可以,他要把自己揉碎。“那你就找个人再嫁了吧。别等我。”
    这一刻,郭妍最后一点点的希望才真正破灭。他好狠的心。郭妍猛地站起来:“好,你说的,傅卫军。我再也不会见你了。”
    她转身走了,傅卫军才抬起头,现在,他是两只眼流泪了。
    别回来了。我就是一条烂命。姐啊,我算不算听了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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