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赵眠正在房中用膳,云拥找来说小王爷请他过去一趟。
    “这么早他居然起了,”赵眠道,“所以出了什么事。”
    云拥担忧地说:“进奏院来人了。”
    “意料之中。”赵眠淡定道,“该来的总会来。”
    赵眠到时,魏枕风刚刚穿戴好。宿醉后的少年无精打采的,带着未清醒的慵懒,眼睛都懒得睁开。赵眠不禁怀疑他这种状态能不能应对进奏院的问询。
    “来了。”魏枕风朝他看来,“好戏将至,你想不想去看看?”
    赵眠问:“我能去?”
    “怎么不能,”魏枕风懒洋洋道,“想办法就能。”
    第47章
    进奏院乃天子爪牙,持天子谕诏,可传唤任何皇亲国戚,侯王将相,魏枕风不在例外。但小王爷的身份摆在这里,进奏院即便要问他的话,也是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过去,小王爷带几个扈从前往也无伤大雅。
    魏枕风带赵眠去看戏的办法简单且粗暴。季崇回京后,赵眠再未见过他,想必是“旧疾”复发,困在闺房之乐中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刚好可以把脸借给赵眠一用。
    季崇身形和赵眠差不多,相貌中等偏上,看过就忘。赵眠换上北渊的服饰,戴上人皮面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太高兴地说:“魏枕风你别看我,我好丑。”
    魏枕风站在赵眠身边,摸着下巴端详着镜子里的太子殿下:“嗯……”
    赵眠道:“你是不是突然理解当初我面对黑皮的心情了。”
    “不是。”魏枕风笑道,“我反而觉得季崇的脸顺眼多了,以前我看他不知为何总想揍他。我果然不是肤浅之人,看中的都是你的内里和气质。”
    赵眠才不会信这等鬼话:“行,那等正月十五那日,我换张脸和你上床,让你多些新鲜感。”
    魏枕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罢。”
    赵眠跟着魏枕风来到进奏院,进奏院院长元漳亲自在大门口等候迎接。在元漳身后站着不少进奏官,其中就有赵眠之前见过的彭瓯。
    在南靖的千机院,有一份北渊官员的“黑名单”,上面均是一些手握实权却立场不明,千机院的暗桩努力多年也无法摸清底细的人物,进奏院院长便是其中之一。赵眠看着他与魏枕风客套寒暄,言行举止中没有透漏出半点主观的意图,可见此人不好对付。
    反观魏枕风,还是那副宿醉后懒懒散散的模样。两人一张一驰,拉开了这场问询的序幕。
    青天白日的午前时分,进奏院里面却暗得像黄昏将至。堂内点着盏盏油灯,四四方方的一间屋子,门窗紧闭,人若在里头待久了,难免会躁动不安,心烦意闷。
    元漳命人给小王爷上茶。魏枕风拿起茶盏,嘴唇刚碰到杯子的边缘,便听见元漳问道:“近来,王爷是不是和南靖人走得太近了些?”
    魏枕风把到嘴边的茶喝了一口,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说:“元大人是在控诉本王通敌么。”
    元漳想的应该是循循渐进,由浅入深,利用小问题以小见大,怎料魏枕风一上来就把最大的问题抛了出来,彻底打乱了询问的节奏。
    元漳从容不迫道:“王爷言重。南靖于我北渊是友非敌,何来通敌一说。”元漳以退为进,重新找回了话语权:“王爷和南靖官员结交,只要不触犯我北渊之利,自是无可厚非。可下官却听闻,王爷把多年积攒的家产都赠予南靖了,此事可当真?”
    “本王和萧觉身中奇蛊,想不亲近也难。”魏枕风语带轻狂,“何况本王自己的东西,本王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王爷自己的东西?”元漳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爷的东西何尝不是圣上之物。”
    魏枕风颇不耐烦:“你以为本王想?当时南靖手上有寻找西夏宝藏的重要线索,想和他们合作,势必要付出一点代价。”
    站在魏枕风身后的赵眠不禁微微蹙起眉。魏枕风怎么回事,情绪如此不稳定,还一直在被元漳牵着鼻子走——宿醉对他的影响就这么大?
    元漳颔首道:“原来如此,下官还以为王爷是为了讨那位萧大人的欢心不惜万金买得美人笑,看来是下官小人之心了。”
    赵眠冷眼旁观。
    南靖和北渊为西夏遗宝结盟一事进奏院不可能不知道,元漳根本不需要魏枕风的解释。他特意提及此事,想必是为了更大的事情铺垫。
    魏枕风冷嗤:“如果元大人请本王来只是为了这种小事……”
    见魏枕风表露出松懈的一面,元漳道:“在大漠地宫时,王爷和萧大人身陷险境,王爷为救萧大人,不惜提出以顾如璋作为交换,不知王爷可否记得此事?”
    魏枕风极短地愣了一瞬:“本王说过这种话?”
    赵眠越发觉得不对劲。
    当日在大漠地宫,他们落入顾烧灯手中,魏枕风的确说过这种话,但这不过是拖延时间的缓兵之计。魏枕风向进奏院解释清楚即可,为何要如此含糊的否认,暴露出更多的破绽?
    这已经不能用宿醉来解释,这是脑子被狗吃了。
    魏枕风竟然能蠢成这样,他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魏枕风这都不是装的,他立马去街上的浴堂与人共浴。
    元漳不紧不慢道:“西夏亡国后,顾如璋一直下落不明,王爷莫非知道他身在何处却选择瞒而不报?若真如此,王爷恐有欺君之嫌啊。”
    魏枕风沉着一张脸:“你这话听谁说的?”
    元漳看向彭瓯:“把人带上来。”
    很快,喻临便被押了上来。少年一见到魏枕风,仿佛一只被抢了骨头的断腿恶犬,凶相毕露:“魏狗……!”
    “本王当是谁,原来是他。”魏枕风呵地一声笑,“元大人,蝼蚁之言你也信?”
    元漳道:“下官身为进奏院院长,有线索自不能放过。顾如璋下落成迷,他在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人是王爷,他的太傅之印也落在了王爷手中。”
    “顾太傅在魏狗手上!”喻临恨声道,“他亲口承认的——顾太傅在负雪楼!他骗了你们所有人,魏枕风要造反!”
    元漳呵叱道:“住口,此处岂有你说话的份。”
    “元大人若不想他说话,又何必将他带上来,无非是觉得‘造反’二字太过,自己说不出口罢了。”魏枕风不留情面地哂道,“都是千年的狐狸,元大人不必和本王玩这一套。只是元大人不觉得离谱么,顾如璋若真的在本王手中,本王不把他藏得远远的,反而留在负雪楼,这合理?”
    即便被指着鼻子骂老狐狸,元漳也未表现出失态的一面:“王爷可曾听说‘灯下黑’?最危险之地,即是最安全之地。”
    魏枕风不悦地眯起眼睛:“你究竟意欲如何。”
    “负雪楼已被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为了还王爷一个清白,今日进奏院会对负雪楼和其内人员进行彻查和盘问。”元漳道,“下官只想请王爷在进奏院多饮两盏茶,同下官一起等待彻查的结果而已。”
    魏枕风眼底一片冰凉:“若本王说不呢。”
    元漳神情波澜不惊:“此乃圣上之意,还请王爷不要让下官为难。”
    魏枕风沉默良晌,道:“本王饿了,有吃的么。”
    在没找到确切的证据之前,进奏院不敢怠慢身负赫赫之功的亲王,呈上的点心还算精致。魏枕风邀请与他同来的“季崇”坐下与他一同吃点。
    “负雪楼不是一时半而能查完的。”魏枕风说,“慢慢等罢。”
    这一等从白天等到了黑夜。两人被软禁在进奏院,吃饱喝足后下棋打发时间。
    赵眠落下一白子,轻声道:“等进奏院查完,戏就结束了?”
    魏枕风心不在焉道:“差不多吧。”
    “那这场戏也不怎么好看。”赵眠犀利地评价,“所谓起承转合,少了一些精彩的转折。”
    魏枕风笑着吃下赵眠几个白子:“那没办法,我就这水平。有人早就动了彻查负雪楼的心思,此次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我随便演演,你随便看看。”
    一直到第二日的清晨,元漳才再次现身,且一来便鞠躬向魏枕风行了个大礼:“委屈王爷一夜了,王爷请回罢。”
    魏枕风挑了挑眉:“看大人的意思,是没查出什么来?”
    “正是。”元漳不亢不卑道,“王爷在皇城司面前搬出顾如璋,想必是情急之下的计谋,王爷为何不早些告诉下官。”
    “不是计谋。”魏枕风强调,“本王说了,本王从未在皇城司余孽跟前提及过顾如璋。倒是进奏院,随意听信一个俘虏之言对本王及负雪楼妄下判断,不嫌丢人么。”
    元漳依旧镇定,仿佛早就猜到了进奏院在负雪楼是查不到什么的:“王爷息怒。”
    魏枕风笑了声:“元大人这时怎么不说是父皇的意思了?”
    这时,彭瓯匆匆走了进来,道:“王爷,院长,喻临招了。”
    元漳问:“他招了什么?”
    彭瓯看了魏枕风一眼,面露难色:“这……”
    元漳知道彭瓯的顾忌,道:“王爷已洗脱嫌弃,你但说无妨。”
    彭瓯道:“喻临承认他是在诬陷王爷。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受人指使,意图借顾如璋一事拖王爷下水。”
    元漳沉稳的脸终于沉了下来:“谁?”
    赵眠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这场戏最精彩的地方。
    喻临是受人指使,这个“人”可以是任何有动机对魏枕风不利的人:主张打压他的文臣武将,北渊太子及其党羽,甚至是中宫皇后。
    彭瓯摇了摇头:“他不肯招。他……一直在笑。”
    元漳疾言厉色:“他笑什么?”
    “笑我进奏院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彭瓯艰涩道,“像条指哪咬哪的……”
    “够了。”元漳强忍着没有失态,“继续严刑拷打,打到他招为止。”
    赵眠虽然不了解喻临,但他了解魏枕风。这哪是喻临能骂得出来的话,杀人又诛心,分明是魏枕风的作风。
    元漳借喻临之口搬出“造反”二字,魏枕风则借喻临之口回骂进奏院是条指哪咬哪的狗。
    喻临当然不会招,魏枕风不会让他招。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却能在所有不知情者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令其互相猜忌,惶惶不可终日。
    尤其是渊帝,他得知有人想要陷害自己的二儿子时,第一个会怀疑谁?
    只是有一点赵眠想不明白,魏枕风是怎么让喻临乖乖听话的。
    走出进奏院后,赵眠向魏枕风问出心中疑虑。魏枕风道:“喻临恨我不假,但对他而言,有件事比拉我下水更为重要。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在大漠地宫,喻临什么时候的反应最特别。”
    赵眠灵光一闪:“你提到顾如璋的时候。”
    魏枕风点点头,笑道:“顾如璋是个大宝贝啊,皇城司越在乎他,越是将软肋暴露无遗。”
    “知道了,游龙枪是你的小宝贝,顾如璋是你的大宝贝。”赵眠总结陈词,“这场戏告诉我们,心里不要有白月光,否则一旦被人拿捏,就会被吃的死死的。”
    “对喻临等人而言确是如此。”魏枕风漫不经心道,“弱者的喜欢和仰慕非但一钱不值,还极可能会拖后腿,不要也罢。”
    赵眠若有所思:“所以说,顾如璋的确在你手上。”
    事到如今,魏枕风也没有必要隐瞒赵眠:“嗯,他算是我一张自保的底牌。”
    赵眠弯唇一笑:“我想我知道你把顾如璋藏哪了。”
    魏枕风惊讶道:“真的假的。”
    赵眠示意魏枕风过来,魏枕风便俯身将耳朵凑到了他唇边。
    赵眠轻声说出答案,魏枕风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扬唇笑开:“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现在。”赵眠有几分小小的骄傲,“本来我只是猜测,看你这反应,我是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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