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眠接过渊帝的医案,大致翻了翻。渊帝登基入主皇宫二十余年,身体一直安康,连常见的头疼脑热在他身上都甚少发生,二十年来不超过五次。他的进药底簿只有薄薄的一册,脉案上记录的几乎全是日常请的平安脉,看上去能活到九十九岁。
    赵眠从头开始仔细地查阅,将脉案和进药底簿一一对照。
    前几次渊帝偶感不适,宣太医去给他诊脉,太医写下脉案,对症开药。渊帝几时进了什么药,进了多少,悉数记录在进药底簿中。
    不多时,赵眠便发现了一处异样。进药底簿中有一页,是没有脉案对应的。也就是说,渊帝在没有让太医诊脉的情况下喝了这些药,看进药的时辰,应该是在清早。
    奇怪的是,进药底簿上只写了渊帝进药的时辰,没有写具体的日子。
    赵眠思量半晌,将渊帝的脉案翻到梅贵妃薨逝那几日,对照两者的笔迹后,确定给渊帝开这个药方的太医,正是梅贵妃薨逝前一日为渊帝请平安脉的太医。
    ……会是巧合么。
    如果不是,这位太医给渊帝请了平安脉,写下“龙体康健”四字,却又另外开了一个药方——为何?
    答案不难想到,一定是渊帝向他口述了一些诊脉看不出来的症状,太医才有胆子这么做。
    赵眠虽然不懂医术,但亦知道良药和毒药之分。他看得出这个方子上的药材均是有益身心的良药,但具体对症是什么病他就不得而知了。
    赵眠将此事告知魏枕风,魏枕风也觉得其中或有蹊跷,道:“记下来,回去问人。”
    他们在太医署待了两个时辰,除了那张可疑的进药底簿,还发现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某个嫔妃的安胎药有些不对劲,又比如好几个嫔妃都在用同一个秘药……赵眠意外见识到了正常的后宫争斗有多依赖太医们的辛勤劳作。至于这些疑点是否和梅贵妃之死有关,则需要进一步详查。
    两人离开太医署时,宫门已经快下钥了。若再不出去,他们今夜只怕要被困在宫中。
    赵眠催促魏枕风尽快离宫,魏枕风却道:“不急,你随我来个地方。”
    赵眠跟着魏枕风来到一处僻静之处,没瞧见什么特别的,问:“你要干什么?”
    魏枕风道:“等一会儿。”
    两人没等多久,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出现了。只见小太监怀里不知揣着什么东西,一路东张西望,看到魏枕风后眼睛一亮:“小王爷!”
    魏枕风点点头:“辛苦,东西带来了么。”
    “都在这。”小太监把怀里的东西交给魏枕风,露出一个带着虎牙的笑容,“小王爷我先走了,宫里还有好多活等着我干呢。”
    “去吧。”魏枕风多嘱咐了一句,“小心点。”
    小太监走后,魏枕风主动向赵眠解释:“他是宫闱局的人。”
    宫闱局是北渊皇宫掌管后宫事宜的地方,如果梅贵妃之事与后宫争宠有关,宫闱局是最能看出端倪的地方之一。
    赵眠想的是先查太医署,魏枕风想的则是先查宫闱局。
    宫闱局在后宫,他们虽然可以想办法混进去,但万一暴露麻烦不小,让人把想要的东西带出来是最方便的。
    两人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一上马车,魏枕风就把带出来的东西和赵眠分享——是渊帝的召幸档案。
    赵眠在手中掂量着档案的分量,不屑一顾道:“都说魏照修乃风流帝王,结果二十余年才这么一点?呵,不过如此。”
    “你在想什么啊赵眠。”魏枕风好笑道,“这是他近两年的。”
    赵眠怔愣一下,想到自己和魏枕风的一月一次,脱口而出:“我不信,你打开看看。”
    要看的东西不多,两人没有分工合作,肩并肩坐着,脑袋凑在一块儿,一起……看渊帝的召幸档案。
    说梅贵妃宠冠六宫实在是名副其实。渊帝每去三次后宫,就有一次是去长夏宫,这还只是在贵妃薨逝的前两年,那时贵妃已经年过三十了,可想而知贵妃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会受宠到什么地步。
    两人越翻越沉默。翻完最后一页,赵眠缓声道:“你父皇三年前还能一月去那么多次后宫?若我没记错,你父皇今年……”
    “四十有二。”魏枕风冷冷道,“是的,你没记错,他比我们大二十三岁。”
    赵眠:“。”
    魏枕风难掩讥讽:“他才是最该喝白榆凉茶的那个。”
    赵眠再次翻回三年前的一页,道:“你母妃薨逝的前一夜,还去侍了寝。”
    梅贵妃如此盛宠,怎么可能不遭人嫉妒。难道她真的只是死于后宫争宠?
    梅贵妃薨逝的前一夜侍寝,渊帝也可能在那日用了一些药,这两者会有什么关联么。
    回到王府后,赵眠第一时间叫来白榆,将进药底簿上的方子背给她听。白榆听完,问:“殿下近来是睡不好么。”
    “这不是我用的方子。”赵眠道,“你为何这么问。”
    白榆道:“因为这个方子有静心凝神,滋补心阳之效,多用于梦魇呓语之症。”
    梦魇呓语?
    赵眠想到了一事,心中陡然一沉。
    “魏枕风,你还记得前日我们开的一个玩笑么。”赵眠轻声道,“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想造反。”
    魏枕风脸色极差:“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十九岁,但x生活频率约等于五十岁
    第52章
    不久前,赵眠曾戏言他之所以看出魏枕风有造反之心,是因为两人同床时他听见了魏枕风说梦话,说出了“我要造反”四字。
    渊帝宠爱梅贵妃二十年,也有意栽培他们两人的孩子。若梅贵妃之死真的与他有关,他应当不是蓄谋已久,而是突然意外,不得已为之。
    渊帝梦魇呓语的那日,梅贵妃恰好在侍寝。第二日,梅贵妃就暴毙而亡。她会不会像戏言中一样,在渊帝枕边听到了什么她不该知晓的事情,进而被渊帝杀人灭口?
    这类巧合听起来离谱,但不能排除实际发生的可能性。
    若梅贵妃真正的死因当真只是渊帝的一场梦,那未免太可笑了。她没有死在前朝的争斗中,也能在后宫的漩涡里安然无恙二十年,最后只是因为和枕边人的一场春宵而玉碎珠沉。
    赵眠从未见魏枕风的表情冷成这样。
    他能理解,如果他是魏枕风,他也无法接受。
    “这只是一种猜测,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赵眠安慰魏枕风,“我们暂时还没有证据,也很难有证据。”
    一场梦魇,一句呓语能留下什么证据。当时在场的只有魏照修和梅贵妃两人,贵妃已死,难道还指望魏照修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
    魏枕风却道:“会有证据的。”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我母妃很聪明,她如果真的听见了什么,她便能预知到自己可能会出事,她一定会给我留下信息。”
    赵眠不了解魏枕风的母妃,但他相信魏枕风的判断:“可是三年前你已经将长夏宫翻了个底朝天,并详查了长夏宫的每一人——你什么都没查到。”
    “我查得还不够。”魏枕风低声道,“不是她没留下信息,而是有人故意将她留下的信息藏了起来。”
    除了渊帝,最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是长夏宫的宫女太监,其次就是宫里每一个能接近长夏宫的人。这些人多达成千上万人,他们除了逐一排查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要查的人太多,魏枕风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亲力亲为,他只能等。
    几日查下来,他们并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赵眠担心魏枕风会因为急切的心情失去该有的稳重。但据他观察,魏枕风除了话少一点,不怎么和旁人讲笑话了以外,一切算是正常。
    在北渊,每年过年前后,朝廷封印休假七日。恢复上朝的第一日,渊帝在文武百官前对魏枕风论功行赏。
    魏枕风功有二。其一,为北渊寻回了大部分的西夏遗宝;其二,成功剿灭了皇城司最主要的势力,没有了顾烧灯,霍康胜,陈斌等人,皇城司剩下之人不过是散兵游勇,面对负雪楼的追杀再无还手之力。
    至此,西夏复国彻底无望。
    这两件功劳随便拿出一件都是足够加官进爵的大功,可魏枕风已是亲王之尊,负雪楼之主,封地赏钱无数,可谓是赏无可赏。再赏下去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立储,要么赐死。
    偏偏渊帝两种选择均未选。任太子一党和亲王一党如何心焦如焚,他自岿然不动,只是在口头上对次子赞扬有加,例行赏赐了一堆金银珠宝,又追封梅贵妃为皇后,同时还不忘勉励长子一番,此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刚被南靖搬空了的王府库房再次焕发生机,一箱箱的赏赐搬了进来,引来几位南靖客人的围观。
    “这红翡成色如此之好,当真是罕见。”白榆赞不绝口,“若能做成耳饰戴在我家公子身上,一定非常好看。”
    花聚好奇地问:“白姐姐,南靖男人各个都戴耳饰吗?”
    “多是贵族公子爱戴这些。”白榆道,“像我家公子是习惯了一身金装玉裹,所以才偶尔会戴耳饰。”
    “原来是这样。”花聚瞥了眼站在赵眠身后的沈不辞和周怀让,“我说周公子和沈护卫怎么都不戴呢。”
    魏枕风对这些赏赐没什么兴趣,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擦着游龙枪。赵眠不贪财,但喜欢欣赏宝物。他代替魏枕风查检每个箱子里的东西,经过一个大箱子时,沈不辞忽然道:“公子。”
    赵眠知道沈不辞不会无缘无故叫他,顿时心生警惕:“怎么。”
    沈不辞盯着赵眠脚边的箱子,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剑,用举动告诉赵眠:箱子里有问题。
    赵眠低头一看,发现箱子的锁没有上好,留出一条细缝,里面隐隐有人的呼吸声。
    赵眠屏住气息,缓缓向后退去。方退了半步,箱子砰地一声被打开,一连串的银针从里面嗖嗖嗖地冒出,正对着赵眠的方向。
    早有准备的沈不辞挥剑格挡,不料有人竟比他快了一步。
    一杆长枪从一旁飞了过来,刚好横在了赵眠的面前。那显然淬了毒的银针一根根撞在枪尖上,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后,掉落在地。
    而那杆长枪继续畅行无碍地前行,最终稳稳地插在了树干上。
    沈不辞诧异地看了小王爷一眼。
    在场所有携带武器的人都掏出了家伙。云拥持剑厉声呵斥:“什么人,竟敢在恒亲王府行行刺之事!”
    魏枕风拔下长枪,道:“留活口。”
    众人将箱子团团包围,一个年轻的女声在里面响起,似自嘲,似喟叹:“我终究还是一个魏狗都杀不了么。”
    赵眠和魏枕风对视一眼。
    喜欢称北渊皇室为“魏狗”的人,他们之前已经见过很多了。
    花聚道:“到底是谁?说话!”
    一位女子在箱子里缓缓站了起来。该女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素淡,身着北渊宫女的服饰,直直地向魏枕风看去,眸子里带着宁静如水的绝望和憎恨。
    魏枕风问:“你是皇城司的人?”
    西夏皇城司的人能力先不谈,对西夏和顾如璋绝对是无疑的忠心。赵眠本以为要费一些工夫才能逼女子开口,没想到女子居然主动报出身份:“是。同时,我是皇宫尚服局的宫女,名蝉念。”
    女子敢来行刺一定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她没有必要说谎。
    想要在敌国皇宫里安插一个暗桩难乎其难。蝉念在北渊皇宫潜伏了至少三年,肯定尝试过行刺渊帝。但渊帝又是什么人物,她一个尚服局的宫女一年未必能见到渊帝一次,哪怕等三年也等不到一个机会,故退而求其次,转而行刺在宫外建府的魏枕风。
    至于她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原因很简单。
    其一,魏枕风正在彻查清算皇宫里的每一个人,迟早会查到她身上,她的身份早晚要暴露。
    其二,西夏宝藏和顾烧灯之死已是人尽皆知。蝉念很清楚,西夏复国再无可能,她潜伏的任务马上要结束了。
    在彻底结束之前,她要抓住仅剩的一点可能,尝试为顾如璋报仇。
    可为何在行刺失败之后,她不立即自刎殉国,反而把自己的真假身份和盘托出。难道,她想要和魏枕风说些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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