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婢女带着外人进来,且来人衣袍老旧、风尘仆仆,侍奉在端仪公主身边的素兰脸色一黑,呵斥那名给黎青黛带路的婢女,“谁准你带乱七八糟的人进来的,倘若冲撞了贵主,你担得起责?”
    婢女低首,脸色煞白,心道自己急糊涂了,连忙求饶道:“奴婢知错了。”
    额冒冷汗的端仪公主,难耐地捂着腹部,忍痛扫了一眼黎青黛,居然是在建康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人。公主血色褪尽的嘴角浮现一抹浅笑,“是你呀。真有缘,竟在荆州碰见你。”
    黎青黛不卑不亢,近前行礼,“民女拜见公主。”
    待靠近时,黎青黛才注意到,公主的小腹有微微隆起,不禁讶然,端仪公主有妊,驸马都尉竟然不见踪影,不在公主身侧伴其左右。
    “免礼。在外,你不必唤我公主。”端仪公主揉了揉额角,一脸憔悴。
    黎青黛见她脸色委实不大好,便道:“贵人身体有恙,在下冒犯了。请张口。”
    观之舌红苔薄黄,黎青黛转头问素兰:“贵人近来可有什么不适?譬如口干欲饮,饮不解渴。”
    素兰对黎青黛无甚好感,但事关公主,她仍是思索过后答了,“近日,娘子确是口干易渴,易烦躁。”
    端仪公主这时补充道:“小腹偶有坠痛。”
    “可有见过红?”
    “见过两回,但看过大夫,言其并无大碍,只开了些补血益气的方子。”
    黎青黛又给端仪公主诊脉,脉象滑数。到此,黎青黛心中有了数,公主大抵是热邪侵入,为血热症病机。黎青黛便开些黄柏、菟丝子等补益清热的药材给公主调理一番。(1)
    但素兰仍是信不过她,“谁知你是不是庸医,我家主人乃是金枝玉叶,玉体不可有损,你的药方我是万万不敢用的。大夫就快来了,且等一等。”
    她话说的过于直白,端仪公主轻斥她,“素兰,不可失礼。”
    面对素兰的质疑和轻蔑的态度,黎青黛神色自若,泰然处之,“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既是为了贵人玉体安危着想,谨慎小心些倒也无妨。”
    素莲腿脚利落,大夫很快就被请来。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大夫得出的结论与黎青黛的如出一辙。
    素兰却有些不甘心,将黎青黛写出的药方递给大夫瞧,“这方子如何?”
    老大夫捋了把胡子,先是漫不经心地瞅了眼,而后神色一凝,径直夺过药单定睛细瞧,“是个好方子。这是哪位大夫开的?”
    闻言,素兰表情一僵,静默不语。看来,是她错怪黎青黛了。
    素兰讪讪,主动去送大夫,之后去煎药,让素莲留下伺候。
    望着素兰离开的背影,端仪公主无奈一笑,对黎青黛道:“委屈你了,我那婢子素来心直口快,口无遮拦,但本性不坏,请你莫要怪罪。”
    黎青黛早就见怪不怪,坦然笑了,“她是性情中人,也是忠心护主,我又岂会责怪?”
    端仪公主和黎青黛虽性情不同,但却不妨碍她们相谈甚欢。大抵是她们皆远在异乡,又颇为投缘,她们一拍即合,黎青黛留下做伴。
    因战乱频发,流落到荆州的百姓丢失了过所户籍比比皆是,细枝末节更无法从头查起,黎青黛便趁此得了新的身份,化名罗氏,帮公主经营铺子。
    黎青黛懂得药理,改进了养颜膏的秘方,引得荆州众贵女争相购买,还出了些香膏、香袋,而端仪公主擅长经营,两相搭配,日子也算过得不错。
    出于好奇,黎青黛也不是没打听过端仪公主为何好端端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反倒在荆州隐姓埋名开铺子赚营生。
    多方打听下,黎青黛才从素莲口中探到一些消息,大概是公主与驸马都尉闹了别扭。黎青黛是不大相信这个缘由的,但这是公主的私事,她亦不会过问太多。
    在荆州的日子格外逍遥自在,黎青黛时不时走街串巷,从百姓的闲谈中,得知朝廷已经收复建康;后来,又听闻,侍中卓怀误国,被斩首;尚书仆射庄檀静把持朝政,驸马都尉岑敏修升任安西将军……
    朝廷的事,还有庄檀静,仿佛离黎青黛的生活越来越遥远。庄檀静的容貌在黎青黛脑海中日益模糊,再听到庄檀静的名字时,黎青黛觉着略显陌生,却是传言他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挟势弄权。
    黎青黛莞尔一笑,可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一类人,而是云泥之别。【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后来,端仪公主平安诞下了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取名为秦曜。但这位小公子长开后,长得却更像岑敏修。
    公主轻轻地戳了戳孩子白嫩的面颊,为此郁闷道:“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才有的他,他竟不大像我,何其不公。”
    黎青黛笑道,“小公子的嘴巴,就与贵人的十分相像。”
    又看了眼婴孩的嘴巴,确实与她的很像,终是自己辛苦产下的孩子,端仪公主越看越欢喜。
    婴孩吃饱了睡,睡醒了就吃,几乎一日一个样,从当初小小一团,两年间,长到而今颇有分量。
    秦曜小公子自小便是精力旺盛,喜爱热闹,粘黎青黛得紧,常常对黎青黛“投怀送抱”,让众人哭笑不得
    建康城,湘宫巷内。
    黎青黛销声匿迹这两年,卧雪居陈设如故,像是时刻盼着某个人归来。
    轩窗明亮,兰香袅袅,一袭素衣的庄檀静简单地用玉簪挽了发,清俊的侧脸映着光,琴声一如往昔悦耳,但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却见曲梧游大步跨过门槛,望了眼庄檀静,行礼后默不作声立着。
    他暗叹,两年过去,郎主太过痴心,始终不曾放弃追寻黎青黛。
    但人海茫茫,寻一个生死未定又不知去向的人谈何容易?这两年间,庄檀静每每带着希望去,常常失望而回,不难怀疑,黎娘子早已香消玉殒,只是郎主不愿相信而已。
    待庄檀静一曲毕,才听他发话,“可有她的消息?”
    “属下无能,尚未发现黎娘子踪迹。”曲梧游忽又道,“但属下倒是在荆州见到了端仪公主。”
    端仪公主?庄檀静记得,岑敏修声称公主病重,需要静养,闭门不见客,原来公主是去了荆州。怪不得岑敏修的人似乎暗地里在搜寻什么。
    庄檀静沉思片刻,“遣人留意一下。还有,继续查黎青黛的踪迹,莫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纵使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1)本章参考《诸子百家养生祛病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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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亡夫
    又是一年春, 烟雨迷蒙,笼罩在石桥之上,却见两岸柳枝舒展着嫩芽, 两三枝桃花在斜风细雨中颤颤巍巍。
    这两年来, 黎青黛深居简出,如无必要,绝不出门, 即便是出门, 也会将自己打扮的灰扑扑的,再戴着幂篱。毕竟, 她如今的身份是丧夫而独自养育一子的寡妇,穿太娇艳未免太过引人注目。
    纵使她费尽心机低调,但奈何事事不一定称心。有一回,机缘巧合下,她替店铺内一名生病的伙计往别驾从事史家送货,被风掀开幂篱,恰巧被路过的孟别驾一眼相中,纠缠至今。
    孟别驾好歹是荆州刺史的佐官,在荆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况且孟家树大根深,旁人轻易招惹不得,即使黎青黛直言拒绝, 但孟家依旧不罢休,她为此不堪其扰。
    “罗娘子长的真俊, 放眼整个荆州, 也找不出像罗娘子这般标志的人儿。”马夫人是荆州城有名的冰人, 身材略显富态, 脸上笑眯眯的,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伶牙俐齿,能将死的说成活的,能将破铜烂铁说成稀世珍宝,也有人会有人会对她深信不疑。
    “……孟别驾年纪虽大了些,但胜在会疼人。况且,大夫人亦是明事理的人,这不是她请托我来同你说媒,倘若你进了孟家,大夫人直言,必回将你视作亲妹妹。”
    得了吧,但凡打听一下,便会知道,孟家两月前从偏门扛了具小妾的尸身出来,死状凄惨,听闻是因孟家大夫人善妒不容。
    黎青黛轻咳两声,低眉顺眼道:“您有所不知,我那亡夫生前待我极好,我是要为他守节三年的,才能不辜负他的情谊。更何况,我尚有稚子要养,如若我再嫁,万一将来的婆家容他不得,可怎生是好?”
    说罢,她暗中拧了把大腿,挤出几滴泪,抽抽噎噎起来。
    “可怜见的。”马夫人似是很怜悯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宽慰道:“孟家家大业大,还怕缺你那小郎君一口吃的?别的暂且不说,就说孟别驾素来心善,定会将你的孩子当做亲子来养的。”
    “况且,你的那早逝的夫君素来疼爱你,倘使他地下有知,亦会不忍心你孤苦无依,抚养独子,伶仃终老的。”马夫人心里却想的是,真要守够三年,你那亡夫坟前的草都三尺高了,孟别驾可等不及。
    不论黎青黛怎么说,马夫人就是听不进去,无法,黎青黛只能使出最后一招。她倏地剧烈咳嗽,胸口起伏不止,咳得眼底蔓上水雾,而后她拿出帕子捂嘴,赫然见帕子上有血迹。
    马夫人假意心疼道:“罗娘子,您这是怎地了?”
    黎青黛喝了口茶水润润喉,才不紧不慢道:“马夫人,实不相瞒,大夫说我这极有可能是肺痨,活不长久了。”
    只见马夫人霎时眼睛瞪大如铜铃,捏着帕子捂住口鼻,当即离黎青黛一臂远,心里暗骂晦气,但碍于情面又不能宣之于口,咬牙道:“既是如此,你好好歇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话没说完,马夫人先灰溜溜地走了,跑得比谁都快。
    这时,端仪公主抱着幼子从屏风后走出,笑骂道:“终于走了。假若还在建康,横竖得给她一鞭子,恁地烦人。”
    黎青黛将濡湿了“血”的帕子扔到一边,“她也是听人办事。这回我使了狠招,孟别驾他们应当会打消念头的。”
    那厢马夫人从黎青黛那儿出来,恼怒罗氏不识抬举之余,又不由担忧她会染上罗氏的病,打定主意去医馆瞧瞧。
    因走的急,她不慎迎面与一人撞上,将对方的画卷给撞落在地。
    画卷徐徐展开,里头画的竟是跟罗氏容貌颇为相似的女子肖像,马夫人当即呸呸呸,横眉竖目,“怎地又是她,晦气!”
    正欲继续往前走,马夫人却被那人拦住去路。
    那人问道:“可人认得画中的女子?”
    马夫人神情很是不耐烦,没好气道:“不晓得,不认识。你别拦我的去路。”
    却见那人直接塞给她一个钱袋子,沉甸甸的,分量不轻,马夫人打开钱袋朝里望了一眼,登时眉开眼笑,亲亲热热道:“诶!瞧我这破记性,我记起来她像谁了……”
    三日后,庄檀静手里多了一封信,他将书信拆开,一目十行地扫过,最后,疏淡的目光停留在“罗氏与端仪公主交好,为人木讷老实,几乎足不出户,据闻早年丧夫,膝下育有一子,因容貌出众,被孟别驾看中,但罗氏一直不从。”
    不知为何,在看完信后,心底一直有道声音,催促着他去荆州看看。
    轩窗投过的光,落在庄檀静身上,在地上映出他清瘦修长的身影,清清冷冷。他摸出袖中的香包,眼神沉静,手指缓缓摩挲着。
    香包缝的线歪歪扭扭,大抵是有些年头了,香气已经淡去,线头也有些旧。这香包是当初黎青黛失忆时给他缝的,近些年,黎青黛不在身旁,他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便靠着香包残存的药草香气入眠,仿若她从未离去过。
    是她吗?
    每每属下带着画像寻人,寻到与画像中相似的女子,庄檀静便会抛下一切去见她,但无一例外,那都不是她。心中燃起的希冀多次幻灭,久而久之,庄檀静逐渐冷静下来。
    这次真的是她么?
    *
    铺子里的生意很好,荆州中爱美的女子,几乎都人手一罐黎青黛调配出来的养颜膏。但谨慎的黎青黛还是不轻易出面,只是偶尔到铺子里帮忙。
    不过,因着养颜膏抢手,常常供不应求,黎青黛又不放心将采买药材的事交给他人,必要时还是得出门一趟。
    素兰得照顾小郎君,抽不出身,便由素兰伴着她出门。
    黎青黛才挑选制作养颜膏的原料时,也不藏着掖着,悉数传授给素莲,告诉她怎样挑选才是最好的。
    等挑好需要的材料,要归家前,素莲想起端仪公主爱饮成安酒肆的酒,便顺道去一趟酒肆。
    “掌柜,沽二两杜康酒。”
    甫一进门,黎青黛就听到略显耳熟的声音,不禁凝神循声望去,恰与钟萃娘的视线相交。
    “萃娘?”他乡遇故友,黎青黛又惊又喜。
    “陈苓?!”钟萃娘震惊不已,跟见了鬼似的,脸色煞白,“你不是早死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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